国王与天使

一、

凌晨三点，漆黑的房间中，只有空调屏幕和路由器在闪着绿莹莹的微光，窗外传来几声迟睡的车鸣，呼啦啦的，似乎还能听见溅起的水花声。

陈奕翻了个身，不自觉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找到那个熟悉的头像。其实并不需要找，他依旧在星标朋友栏里，他的对话窗口还是保持置顶，尽管已经分手三个月。

这三个月，陈奕和刘一航分手，从北京的公司离职，去gap了一个月，然后来到这个多雨的南方城市，入职，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新工作。

一切都似乎在陈奕的计划中，她终于结束了这长达三年的鸡肋恋情。

留不了，舍不得，放不下，离不开。

她多么清楚，刘一航并不是适合的那个人，他们更像是在错误的时间遇见的错误的人，可是两个孤独的人，起于清冷寂寞，长于习惯依赖，终于无法欺瞒。

刘一航送陈奕上来这个新城市的飞机，在登机口，刘一航抱了抱陈奕，说了最后一句话：“照顾好自己。”

陈奕爽朗的笑了，歪着头回应道：“你也是。”转过身，一面觉得终于离开这个压抑的城市，一面却又明白，终于只剩下自己，两行眼泪在空无的感情中，落了下来。

新的城市陈奕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一个许久不联系的大学同系同学。她并不想打扰对方，只是一个人奔波在陌生的地方。

白天笑容可掬的面对新同事，努力融入这颇有些冷漠的群体，夜里便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即使睡了，也会有绵延不绝的梦境袭来，好的、坏的、荒谬的，还有，关于刘一航的。

陈奕总是想把自己逼到死角，通过放大这种不安、孤独、彷徨和痛苦折磨自己，同情自己，感动自己。她关掉手机，自嘲的冷笑道：“你真是个可怜虫。”

在新的公司，有一项规定，所有新入职的员工必须参加为期两周的新人培训。陈奕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就是洗脑，多少种方式也就一个结果，她现在的目标是保证试用期顺利通过，然后在这个城市慢慢的、坚强的生活下去，其他的，那些爱情的，有什么关系呢？

“嘀！”一封新邮件。

陈奕看了眼标题，叹了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下周一开始，她便要奔波在两个办公园区之间，白天在西边园区新人培训，晚上回来东边园区继续加班。

二、

早上不能迟到，这是新人培训的规定，所以陈奕破天荒的六点半便起床。其实也不算很难，毕竟她也睡不着。

据说几百个新入职的员工会从天南地北赶来这个总部园区，外地的同事还将在这里住上两周。陈奕背上电脑，黑色oversize的T恤，牛仔裤，黑色帆布鞋，随手抓了抓自己的一个月前剪短的头发，便来了培训教室。

大家都在低头看手机，没什么特别的，虽然PPT上用很大的字体标注“很高兴认识你”，可是在这样冰冷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有什么好高兴的，赶紧结束，再回去工作吧，越是有空白期，越容易想起曾经的事情。

九点整，班主任关上门，让大家安静下来。班主任也是个短发女生，青绿色的发色，09年入职这家刚上市没两年的巨头，分到的股票可能不能财富自由，但多少是个千万级别。右手无名指有一颗钻戒，应该是结婚了，皮肤很好，看样子比较幸福。

陈奕将自己缩到一个角落里，贴着墙，默默观察着所有人。她不期望能和这些人有多少交集，不过都是过客。

可是班主任却偏偏作妖，她在一系列的自我介绍以及逼迫大家自我介绍后，简单随机分了五个组，说：“在我们这里，有一个传统，大家拿出自己的学员手册，翻到最后一页。”

陈奕叹了口气，关上手机，打开学员手册，最后一页是一个信纸，信纸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面是“to 我的天使”，下面是“to 我的国王”。

“这个传统叫国王与天使，你们现在每个人都是国王，可以在这张纸上写上自己的任何愿望，但是一定要明确，不可以说世界和平，或者说希望自己快乐，也不可以伤害别人的愿望。”班主任笑吟吟的说。

陈奕冷哼一声，“小孩子的游戏。”

“大家不要觉得是小孩子的游戏，十几年来，我们公司都是这样的传统，请大家慎重写下自己的愿望，随后我会收上来，然后大家从这个愿望集里随机抽出一个愿望。在抽出这个愿望的同时，你们就有了另一个角色——天使。天使必须在新人培训结束前完成自己的国王的愿望，必须。”班主任继续介绍游戏规则，“另外，在愿望满足之前，天使不可以暴露自己的身份，直到满足愿望的前一刻，才能选择暴露。”

人群里一阵阵“啊”的声音，陈奕扫视了身边的同事，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已经开始奋笔疾书，一个个的似乎很起劲。

陈奕突然想起来，似乎一年前，刘一航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她神秘的递给了他一张纸条，她始终记得，那时候，刘一航眼中的不以为然。

鬼使神差的，陈奕在自己的纸上写下了那个愿望。写完之后自己都愣住了，刚想涂去，结果班主任开始来收愿望。

陈奕又叹了口气，只能交了上去，不过她也做好了准备，这个矫情的愿望，应该不会有人放在心上，最终也不过一个新人培训，就算不完成，又能怎么样。

陈奕也拿到了别人的愿望，打开看，居然是要公司老总的亲笔签名。“真是无聊。”

上面有“国王”的名字，呵，竟然是自己新晋“同桌”。陈奕转过头，这个男生高高瘦瘦，看上去估计和自己差不多大，有些白净，有些腼腆，打开内部沟通工具，根据他的名字查了查，果然是个研发。

陈奕并不担心，她打开万能的淘宝，果然搜到了有人卖签名，图片上打着巨大的水印——“保证正品，绝不欺瞒，保险公司担保，拒绝议价”。

反正国王也没写一定要正品，那就买这个吧，陈奕边听着周围的同事叽叽喳喳吐槽自己收到的愿望，边下了单。

三、

这两周着实很累，白天上课，晚上还要和小组同学做PPT汇报PK，陈奕不喜欢说话，因此每次任务的PPT都是她来操刀。在上一家公司磨练的技能，居然能够让身边这些同事这么激动，不住的夸陈奕是大神，让陈奕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好像找回了一些曾经的少年感。

晚上因为太累，老板也让别人暂时交接了陈奕的工作，这样陈奕又轻松了不少，更神奇的是，这两周基本上她都能睡着，一觉到天亮，实在是久违的美好。

而她也渐渐发现，自己的同桌，倒是个有些可爱的人。一有女生跟他说话，他就很惊慌的看着自己，仿佛在说，帮我挡挡。的确，他长得还不赖，仔细瞅，有点小帅。虽然对女孩子极害羞，可是一旦遇到专业问题，他能一个顶俩，话也会变多。

不过陈奕一直抱着只是萍水相逢的角色，从来不会和他们有过多接触。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陈奕想到这个，竟然有些不舍得这群“过客”。她打开手机，点开朋友圈，却突然被一则消息惊了半晌。

“奕哥，刘一航那个大猪蹄子，找了个小妹妹当女朋友，这是照片。”

陈奕和刘一航共同的朋友发来的，照片里的女孩看着着实漂亮可爱，应该比自己年轻几岁，她如一只小猫依偎在刘一航怀中，和霸道坚硬的自己，太不一样。

他把自己屏蔽了，至少这条消息。

“哦，恭喜他。”发完这条消息，陈奕彻底睡不着了，这段时间因为忙碌而被暂时搁置的情感，突然爆发了出来，她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大口喘气，死死拽着自己的被子。

第二天，班主任并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问大家是否还记得第一天的承诺。

陈奕有些恍然，这段日子太忙了，居然忘了把网上买来的亲笔签名偷偷递给对方，罢了，一会直接给吧，他不高兴就不高兴，我怎么可能去帮他搞到真正的签名。

“有没有国王的愿望还没有被满足，请站上来；有没有国王想分享一下，也请站上来。”

很多同事都站上去表示感谢，虽然他们有的并不知道自己的天使是谁，可是有的人被送了两周的早餐，有的人被大家簇拥着一起踢球，还有的人收到了流浪猫，突然陈奕冲上去，这两周，除了第一次的自我介绍，这是她第二次在所有人面前说话。

她胸脯微微起伏，小脸通红，吐出一句话：“我的天使是谁？为什么我的愿望没有被满足？”

说完，陈奕鼻子有些酸，满眼都是委屈。她控制不了自己，其实自己的失恋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难为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天使？

台下也议论纷纷，班主任有些恍惚，但是很快便笑着说：“我们的国王不高兴了，天使是哪位呀？”

在大家期盼的眼神中，一个男孩迟疑的站了出来，他的确很害羞，只要看他的脸比陈奕的还红很多很多就知道了。

陈奕微微愣住，居然是他？也就说两个人互相拿到了对方的愿望？这下陈奕无地自容起来，自己也没有好好满足对方的愿望，凭什么冲上来质问对方。

她刚准备开口，对方却先开了口：“我把你的愿望带来了。”

说完，这位男孩便在背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打开本子，里面夹着一个信封。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走上台，将信封交给了陈奕。

陈奕有些疑惑，这个……怎么可能是自己的愿望呢？在全场的注目下，她打开了信封，突然哭了出来。

那是两张天津之眼2018年年票，天津之眼，是亚洲最高的摩天轮。

“我刚刚拿到这个愿望，找了班主任，想要换一个，可是……她说不可以。”男生说话了，“我很焦虑，比我熬夜解决bug还焦虑。”

陈奕趁人不注意，抹了一下眼睛，她含着泪笑着说：“谢谢，我没想让你破费，其实……”

“听我说完，后来我想搞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愿望。你看上去很孤僻，所以我们班里没有人跟你关系亲近，连微信都没有。我只能尝试在内部通讯工具中，找到你办公的团队，问了一圈，你是否特别喜欢摩天轮……”

“后来，偶尔听一个女同事说，有个传说，那就是一对恋人，如果在世界上最高的摩天轮顶点处接吻，那么这段恋情便能长长久久……”

“我也从你的同事那里知道，你……失恋不久……工作中也……心情不好……”

“我不知道怎么开解你，只是默默看着你……”

“我发现，你虽然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仿佛旁边的事情都和你无关，可是每次我们组要收集资料，并且制作PPT参加PK时，你都默默接下了做PPT的工作。这其实是最耗时间的，你总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离开教室，而且每次你的PPT都做得很好很好……”

“你虽然跟我们说话冷淡，可是每次上课之前，你都会拿着猫粮，放到园子里流浪猫出没的地方……”

“你上课不认真，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本子上画插画，你画的鬼脸、小人，都很可爱……”

“你虽然很没有女孩子的温柔，也不穿裙子，从来不化妆，可是我觉得，你真的……很好看……”

台下一片起哄，这个男孩脸红的能掐出血，陈奕也不再哭，反倒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男孩不敢抬头，只是咬着嘴唇，依旧继续说：“现在是8月份，年票还有4个月有效期。如果……如果你愿意跟我去，我就陪你去，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就请拿着这两张年票，慢慢等待，一定会有更好的人发现你的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今年缘分还没到，那么你明年年初再找我，我会再给你买两张，直到你找到那个人……”

说完，男生长吁一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什么极重要的任务。他正准备下台，却听陈奕开口道：“我的愿望是要坐上最高的摩天轮，如果你不跟我去，那么天使就没有完成国王的愿望哦。”

“哇哇哇！在一起！”台下起哄声连绵起伏，陈奕只笑笑的看着对面的那个男生，他嘴角微微上扬，又咬了咬嘴唇，重重点了点头。

“对了，程一，你的愿望有天使替你完成了吗？”很久之后，陈奕问他，她的天使。

程一遗憾的摇摇头。

陈奕从包中拿出了一张照片，那是她在去年年会上，作为主持人和公司老总的合影，上面还有老总的签名。

陈奕笑着说：“我的国王，希望没有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