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心的疼,不知道为什么。
春天来了,窗外草坪留住了越来越多年轻人,在簇簇樱花树下聚会欢愉,这里是每年这所大学的年轻人留下毕业合照的地方。尚未暖透的阳光在维多利亚红楼的钟声敲响第三下时将城市教堂斜切三分之一,广场上阴影外那一大半光亮成了放学的孩子们或跑或跳、嬉笑游戏的自由地。
图书馆坐不住了,窗外的清澈温暖散发着馥郁,这两天总想在这样的融融中出去走走。
市政厅一如既往地庄严肃穆,八座大理石廊柱默默撑着那高耸巍峨的碑牌。巨石铺制的广场上人并不多,一对挂着相机的老年伴侣、一对推着黑色婴儿车的年轻父母逗留着。几座青色罗马骑士石像静静在这里矗立,守护着市政厅,俯瞰着夕阳余晖下的石头广场。广场对面是通体米黄色的帝国剧院,周内的下午,剧院前没什么人,只是偶尔有流浪者在这里落脚。剧院外墙上挂着巨幅海报,“史瑞克(音乐剧版)”“发胶”“从百老汇到西区,来到利物浦啦!”今年第一个季度的所有剧目罗列在剧院的玻璃大门旁。“马修伯恩的‘灰姑娘’”,一只巨大夺目的浅蓝色水晶鞋印在天鹅绒夜空背景的海报上。上周末她刚来看过这个剧,座无虚席,“灰姑娘”被改得面目全非,舞美、音乐、演员的舞蹈和表演却气势恢宏、无与伦比,这个舞团是伟大的,马修伯恩是伟大的,她望着海报默默道。
“经常这样自己出来乱逛吗?”“什么?”耳边好像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问自己。
她回头看,那对老年伴侣还在拍照,带孩子的父母已经停下婴儿车,正给孩子喂奶,没什么人。她转过头,继续端详那只大水晶鞋。
马路十字斜对面的莱姆街火车站人来人往,繁忙了一天,这会儿又吐出一批手提公文包、或西装革履或脚踏高跟的上班族,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表,五点,该回去了。她开始慢慢往坡上走,利物浦这个城市,市中心港口附近是一片低洼地,其余都是坡顶,趁着这一天最后一点泛红的自然光亮,她往坡上的学校走去。
晚上,洗完澡后,早早地上了床,经过上半个学年的经验教训,她强迫自己在所剩不多的大学时光里每天早睡早起。翻了一会儿书,就关了灯。她有个习惯,床头必放一本书,如果说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习惯能够一直被她保留下来,那看书必是其中之一。合了眼,隔壁房间那个聒噪的姑娘还没回来,隔着窗帘透进房间蒙蒙亮光,四周难得的安静。楼下铁栅栏门被打开,前天晚上开了大半夜派对的外国人开着车回来了,车里音乐声音不大,但依然听得清晰。嘻哈笑着夹杂着几句并不纯正的英式英语,外国人进了旁边房子的门,窗外又恢复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心底一紧,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滴落枕头上。她没抬手,懒得去擦,接着是第二颗。又来了,她喃喃道,接着翻了个身。脸上已经挂在鼻梁上的那滴泪珠转了个弯,在脸上留下一道曲折的痕迹,随着她的翻身,滚落枕头的另一侧。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越来越多,一滴一滴,慢慢沾湿了小半个枕头。呼吸很平稳,本来她不打算理会继续睡,恼人的鼻炎让她鼻子痒痒的,才不得不爬起来去拿餐巾纸,擤了鼻涕,顺便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才又上床去睡下。
可能是早睡的缘故,这些天她睡眠质量特别高,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她爬起来甩了甩头发,然后推开窗子,阳光不够清澈,天色有些灰,叫声难听的白色海鸟在院子里的垃圾堆上走来走去觅食,两个高大的工人正一边用利物浦口音交谈并爽朗大笑,一边将垃圾搬到院门口正在等待的白色卡车上。又是美好的一天,她低声说。她这个习惯是中学时养成的,她喜欢在每个清晨对自己说“又是新的一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因为她发现这让她每天都能打得起精神,至少每天早晨是这个样子。
下午没课,想去买点东西,不知不觉脚步又走到了市政厅和帝国剧院中间的石头广场上。很奇怪,她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广场上依然没什么人,剧院玻璃门前躺着一个流浪汉,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那人手里捧着一杯咖啡,一直盯着她看。毛孔收缩,正想加快脚步,突然,她注意到剧院外墙上那只巨大夺目的浅蓝色水晶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背景橙红的五十年代老剧海报。“怀旧音乐剧:上色小马车!”橙红的背景好像红灯,明亮刺眼,她觉得那橙红要流出来了,要喷出来了,张牙舞爪,扑面而来。她鼻子发酸,脑袋里好像突然充血,她疯狂地朝剧院的茶色玻璃门奔去,那流浪汉被吓了一跳,惊讶地朝旁边挪了挪他的铺盖。
天色比早上更昏暗了,一滴一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马路十字斜对面的莱姆街火车站屋檐下人慢慢多了起来,石头路面上很快升腾起一片水雾,罗马骑士的青色雕像在雨水的冲刷下庄严肃穆,默默注视着广场。
“Open the door! Please!”她奋力砸着厚厚的茶色玻璃门,泪水一串串从脸上流下。“It’s Wednesday.”“Sorry?”“It’s closed on Wednesday.”地上的流浪汉看着她疯狂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对她说。她感觉浑身无力,趴在玻璃门上的五指慢慢从玻璃上滑下,留下五道指印。她把额头贴在玻璃门上,鼻子也贴在上面,紧紧地贴着。闭上双眼,眼泪从玻璃上曲折地流下。
身后屋檐外的雨刷刷个不停,市政厅后的天由浅灰色变成深灰,火车站一些人耐不住了,戴上帽子匆匆走进雨中,马路上多了些黑色的伞。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自己的鼻尖和额头陷进了剧院那茶色玻璃门里,冰冰凉。她用力拔起头,手指摸了摸玻璃门上那似有似无的凹陷,撑开伞,低着头走进雨中,往坡上的学校走去。
夜里,雨停了。爬起来开了窗子,港口城市夜晚的空气凉爽无比,特别清新。月光从窗子照进屋内地板上,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那个隐约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深不见尽头的夜空、乱七八糟的大雨、海报上那双浅蓝色巨大无比的水晶鞋、贴满纸的茶色玻璃、地上那个乞丐、乞丐手里的那杯咖啡……
揪心的疼。又来了,她喃喃道。翻过身,又落泪了,然后她把自己深深地陷在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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