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在山中找到一水涧,上仿若从天而泻,下又似入地而流,涧水清澈寒凉,饮之味甘解渴,小道士好不欢喜,待喝饱之后提了满满一桶水要回观里给师父做饭,不料路上遇到一个蒙着红头巾的柴夫,柴夫笑道:小道长,你提着满满一桶银鳞做甚?小道士诧异,低头一看,可不就是满满一桶银白色的鱼鳞嘛!
他双目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丢了桶又跑回水涧边,哪里还有什么水涧,不过是一条山道而已。小道士惊诧之余又听到嘤嘤的哭声,转眼一看,一位缟衣素服,雪肤花貌的小姐姐在旁边哭得梨花带雨。小道士上前问道:这位姐姐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小姐姐抬头看了一眼小道士,说道:原来是位道友,我自来这山中玩耍,不料襟带被人扯了去,今天怕是难以下山了。小道士道:谁人这般可恶,我背姐姐下山可好?这样以来姐姐也可以护好衣裳。小姐姐欣然答应。
下山路上小道士忽然问起:姐姐可在刚刚那个地方看到过一条水涧?小姐姐嘻嘻笑道:哪里有什么水涧,不过是一条山路,我就是顺着那条山路上去的。走着走着就到了护城河边,小道士本想将人送进城去,走桥过河之际,他低头望了一眼水中的倒影,顿时吓得踉跄后退,他背着的哪是一个小姐姐,分明是一条白玉真龙盘栖缠绕着他,小道士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原来是个梦,小道士一摸床榻已经湿了,这事可不能让师父知道,悄悄地把被子扛到后院晾晒,谁知又闻到了一股糊味,喊道:老师父又把饭烧糊了。在厨房忙活的师父也不甘示弱:睡到日晒三竿你还有理了!师徒两人相对而坐同桌进食,小道士呸呸呸地从牙缝里吐出一只小虾米,师父笑道:吃了吧,大补啊!小道士放下饭碗道:师父,咱们整日守着门前的死水潭子吃饭也不是个法子,那水都已经发绿腥臭了。老师父白了他一眼道:左一个山头,右一个山头,你倒是说说哪里有干净的水?臭小子好吃懒做还挑三拣四!小道士无奈道:饭不好吃也不能全赖水,师父的手艺很重要,老眼昏花把小虾子都煮进去了。老师父假装没听见,道:柴烧完了,你吃饱了就出门拾柴去。小道士好冤枉,指着柴房道:还有满满一屋子呢!老师父抖一抖胡子道:为师老眼昏花看不见,为师看不见就是没有。
小道士怒冲冲放下饭碗,要出门拾柴,谁知老师父往后院一瞥,看见了他晒起来的被褥,喝道:臭小子,大白天做什么梦呢,又把被褥弄湿了!小道士“啪”一声关上了大门,在门外喊道:你不是老眼昏花看不见嘛。
小道士出门看见水潭子心想不能这么下去,一定要找到梦里的水涧,谁知走着走着碰见了一个柴夫在砍柴,他走近一看,此人蒙着红头巾,猛然想起梦中情形,骇然道:这位大哥,你能掐我一下吗?柴夫转过头来看了看道:你这小道长真奇怪,干嘛要我掐你。小道士就坐下身来将梦中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柴夫听,柴夫笑道:原来如此,不想你一个小道长还要我来为你解梦。解梦?大哥你是说你明白我的梦是何意?
这位柴夫撂下斧头道:此山连着三峰两谷,之间并无水涧,在梦中你提的水桶里的银鳞也不是鱼鳞,而是龙鳞,那条水涧正是白龙所化,梦里的姑娘说她的襟带被人扯去了,其实就是你从涧里提的那桶水……小道士幡然醒悟道:也就是说那位姐姐就是白龙,白龙就是姐姐……柴夫笑道:对喽,小道长,看来你命中注定与那白龙有一段痴缠之恋呐,不该退身于红尘之外,隐迹于深山之中。
还请大哥指点,白龙是谁?小道士问到。柴夫不急不慢地整理柴火笑道:龙乃天子,你说呢?
之后的每一天小道士都深陷此梦中不能自拔,恍恍惚惚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后来他真的忍不住了,要跟老师父商量还俗的事情,师父问他缘由,他便把白龙入梦之事一五一十地道来,老师父听后摇摇头道:怕是那白龙就是此门中人。
小道士跪下深深一拜……最后还是决定辞师还俗,专注于经史典籍,以备考取功名。此后的许多日子里他都不忘再来山上看一眼,多希望什么时候能沿着这条山路多出来一条水涧,可是他知道白龙乃天子之女,绝不在这深山之中。
一日,风清日朗,窗外飘进几瓣腊梅,书生放下书本,走出深深书院,不知不觉来到了热闹的集市,逛着逛着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把画扇,画上流光溢彩,芙蓉映面,好不绚烂夺目,书生欣喜不已,正要拿起细看之际,忽然被一纤纤玉手摘下,看此人手拿拂尘,原是个道士,再看近些,还是个姑娘,生得倒是水灵娇俏,不过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店家笑道:道长好眼力,这可是名家手笔。谁知那女道侧过头来深深一笑,对书生说:画扇是这位官人先项中的,贫道不夺人所好。小道士摇摇手说道:在下不过是个穷书生,身无分文,不敢夺道长所爱。女道莞尔一笑,将画扇收入袖中。
她追上书生说道:好东西只配能够欣赏它的人,看官人气质儒雅,谈吐不凡,这把画扇贫道就替官人先行收下,官人什么时候改主意了,便到城外玉阳山上灵都观里找我,贫道自将画扇双手奉上。说罢转身走掉了,也不知是日光太盛,灼了双目,还是清风太烈,迷了双眼,转瞬便不见了女道的身影。
此后的第一天,书生又是恍恍惚惚,如梦似醒,看到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那女道款款而行的足迹,笑靥春风,掩不住的心驰神往;第二天,他没有去书院,北风冬雪,他躲在小窝之中,一篇一篇地品阅着诗经中的灼灼其华,不拘的七情六欲;第三天,他依旧没有去书院,而是决意上玉阳,寻一寻灵都观。
他一路打听上山,终于找到了古木掩映,皑雪覆盖中的灵都观,回看这条山路,总觉得在梦中见过一般,书生并无多想,叩响了大门,暮冬时节,山上的风还是刺骨的凉。
女道长沏了温茶迎客,又将门抵住,燃起了炭盆子,书生咳嗽了两声,她才缓缓支起了窗,寒风夹杂着几瓣如火红梅洋洋洒洒地卷进来,又匿迹于炽热的炭火之中……书生笑道:原来这红梅是道长这里的,那天不知何故竟飘进了我的书窗。女道长笑而不语,静静地取出了芙蓉扇,双手奉上。
书生继而笑道:又不知何故,这寒冬腊月的天气,街市上竟卖起了折扇。女道长也笑了:贫道也奇怪,院中 的红梅已经两年未开花,今年恰逢第三个年头,不知何故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了一树;至于这把折扇,那日在街市上贫道也是看上了画中芙蓉,倒未留意在这三九天里买了把扇子。说罢二人哈哈大笑。深山寂寥,笑声绵延回荡,书生无心一问:偌大一个道观,难不成只有道长一人?女道长笑容艰涩道:是也。
二人谈笑风生,不觉昼短夜长。书生起身告辞,又不想大雪封了山路,来时的小径俨然寻不到一点痕迹,他面露难色,女道长只将门轻掩便回房睡下了,书生无奈只得折回,叩门之际发现门并未上锁,他回到道观之中,试了所有房门皆不得开,只有女道长的房间灯火闪烁,他轻轻敲响了房门,道长言:进来吧,门没锁。推门而入才发现本是晾在门后的炭盆子被移到了旁边。
官人,风寒夜冷,也只有这里暖和些……书生搓搓双手,这里是哪里?
院中一株红梅,夜雪天里仿似一支红烛,肆虐地燃烧着,天上的星子早早地闭了眼,不多时房内的灯火也熄灭了。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一夜的翻云覆雨,颠鸾倒凤,再睁开眼时已经是暖阳高升,化雪融冰之景了。良宵欢合,冬夜春暖,转眼醒来又仿佛美梦一场,若有选择,他宁可不再醒来。
然而神奇的事情又发生了,书生下山之际才发现昨日上山的小路此刻因为积雪融化已然汇成了一条水涧,涓涓清流一泻而下,与梦中之情形别无二致,再回头看来,身侧一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女道长不舍道:官人真要走吗?留下来也未尝不可……只这一瞬间,书生错将眼前之人认作梦里之人,他紧紧抱着她道:你可是白龙?女道长一头雾水道:白龙是谁?
书生慢慢回过神来:你怎么可能是白龙,她是天子之女,他日我鲤跃龙门,高中魁元之际才能一睹芳容的人不可能在此深山老林,时日无多,我不能耽搁,今日要到书院去了。说罢不待女道长反应,便要急匆匆下山去,谁知枯枝冷硬,划破了他的臂膀,女道长见状二话不说,解下了�襟带为他细细密密地包扎,书生躬身一揖,就此去了。
女道长多番下山去寻书生,也只见他闭门苦读,不见来人。天一日日地渐暖,心一夜夜地渐凉,她回首怅惘大明宫,茫然错愕。一生之中有多少繁华富丽,就要用多少孤寂悲凉来偿还,不过是人前人后之分,从古至今,无一人跳脱其外。
皇天不负有心人,书生高中榜首,金榜题名那日,他在人前喜极而泣,她在人后黯然神伤。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书生登第之后又乘胜过了吏部的考试,大魁天下,前程无量。终于在面圣之时,大殿之上道出了自己少年时候的白龙之梦。殿上群臣皆捧腹大笑,这个状元郎不一般啊,为了要做驸马,这等故事都编得出来,看圣上还不治他个欺君之罪。
谁知圣上听后很是讶异,居然有这等奇事,看此人相貌堂堂,学富五车,是个可造之材,将来必成大器,赐个公主给他也未尝不可。退朝之后皇上独留了他在后殿,命人拿来十几幅公主画像任他挑选,这是何等的荣耀啊,书生看花了眼,圣上就命人将十几幅画像悬挂于四壁,让他往来挑选。他缓慢而沉稳地看着想着,他不是要皇亲国戚的身份,所以不畏公主的宠辱尊卑,他只不过是要找到梦中的白龙而已。
忽而见到一幅画像,画中女子素衣白服,珠钗银钿,有杨柳之姿,芙蓉之媚,只是这画中之人不悲不喜,怡然而立,竟不能想见她的所有神态,书生呆呆地站在原地。皇上说道:朕可赐你这殿内画像上的任何一人,除了你眼前这位。书生蓦然回首道:为何?皇上笑道:因为她早已不在这大明宫之中。书生怅然若失,无心再阅其他画像,即刻便向圣上请辞。
然而圣上却有些不悦,道:今日朝堂上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许你驸马,而你却一个公主都未相中,朕的颜面何在?书生不知所措,不小心碰掉了身边的画像,圣上一拍桌子道:好眼力,就这个了!不待书生反应,即刻准备赐婚。
大婚当天,皇城处处张贴喜榜,王公大臣争相登门道贺,长安城的平头百姓都知道十一公主下嫁状元郎,乃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书生一得状元,二娶公主,可谓双喜临门,可此时此刻却怎样都高兴不起来,有种纷纷扰扰,怅然若失之感,只想长醉不复醒,千杯百盏过后,他醉醺醺地被人拖进洞房。
进入洞房内的书生大笑不止,十一公主自己扯下了红盖头,只问了一句:白龙是谁?书生一怔:一场梦而已。日此说来眼前的繁华富贵何尝不是另一场梦?大喜这天,女道长怔怔地站在府门外,凭过往的人们如何指指点点,自是身如泰山,岿然不动,谁知道心中又是怎样的惨淡经营。
之后的书生勤勉政务,一心为民,却被人说成是假借十一公主的身份一步登天,他心力交瘁,抑郁苦闷,最终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公主为他请来多少名医都无济于事,整日地恍恍惚惚,似梦非醒,只是这次的梦中又见到了那条白龙,他拼尽全力也抓不住,白龙扶摇而上直至九霄天外……
书生强撑起病体,执意摒退左右,独上玉阳山,他连攀带爬地顺着之前的小路来到灵都观,可是眼前之景却令他大为震怒,女道长房中欢歌笑语,不绝于耳,烛火也是燃到天明,不曾熄灭,书生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了房门,房中三两小生一看有人闯入,纷纷裹衣提裤,狼狈逃窜,只见女道长先是一惊,后又惨淡一笑。
她衣冠不整地走下堂来,笑望书生,书生别过脸去,问道:你的襟带呢?还不快些系上,如此这般成何体统!她不急不慢回道:我的襟带被人扯去了,至今未还。书生这才想起来那日匆匆而别,她用襟带为自己包扎伤口之事。书生二话不说解下幞头递给她,却被她婉拒了,只道是其上玉石冷硬,算了罢!
书生披头散发,道人衣冠不整,两人怔怔相望,个中滋味心下自明。
“来我道观何事?” “弱症缠身,来此深山养病。” “我若不欢迎呢?” “你欢迎与否我都要住下,道观终究是修身养性的地方,我不能坐视清净之地被人玷污。” “今日之事若算贫道玷污了这清修之地,早在那日驸马爷的所作所为又作何解释?”书生苦笑一声:你在恨我?女道笑道:修道之人怎能有恨?书生道:无论你如何恨我,也不能这般作践自己。
女道拂尘一甩,径直到院内,开了一个侧厢房,扫洒起来,这么说她是同意书生住下了,书生一路疲累,倒在卧榻之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此后一个月,道长都不曾与他讲过一句话,但是书生知道在她冰冷的面具下是怎样的一颗心,他不怪她。
说来也奇怪,书生的病缠了他半年有余都不见好转,谁知才来这道观一个月,不求医,不服药,病症就全然消退,人又变得精神硬朗起来,看到他此番情形道长终于开口了:看来驸马爷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预备何时下山?书生道:不急。
“你不急着回去做你的大官,我还急着过我的快活日子呢。” “非得如此吗?” “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送足下一句忠告,若想保住头上乌纱,身家富贵,切莫行谶纬之术,岐王有多远离多远。”书生狷狂一笑:原来你一直都在关注着我。道长道:贫道关注的不是足下,而是前朝。书生心中不明此话何意,只道:那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作践自己。道长两眼泛红,无奈地摇了摇头,至此二人算是结下了一世的情怨……
十一公主领着众人早已在山下恭候多时,可无论如何等待,都不敢贸然上山惹了道长清修。此后的日子里,道长既没有听从书生劝告,依旧自寻快活;书生也无视道长谶言,还是和岐王往来交好,倒也相安无事,风平浪静,直至十一公主从府中翻出一件旧物——当年道长解下用来包扎书生伤口的襟带!她识得此物,寻常的道士难有这样的东西,加之驸马之前曾在灵都观小住养病,随便一猜便知二人关系定是不浅。
此时她又想起了驸马高中状元之时在大殿上所述白龙之梦,原来梦中之白龙是自己的姐姐……她狠心咬牙进了大明宫,要见父皇。圣上一见来人龙颜大悦:小十一今日怎么想起来进宫看朕了?十一公主双眼含泪,楚楚而道:也无甚要事,只是驸马与岐王……圣上听后勃然大怒道:十一啊,朕要整治朝纲就要委屈你,怕是你们不能在一起了。十一公主道:父皇无需顾忌臣女,臣女此番前来早已做好大义灭亲的准备。说罢起身欲走,圣上突然问道:朕听说你前些时日去玉阳山看望小九了,她可好?十一公主强压怒火道:臣女只是到了玉阳山,并未去到灵都观,本不欲打扰九姐姐神仙般的快活日子。圣上哈哈大笑:小十一啊,修道之人苦,你无事可多上山陪陪她……十一公主知道父皇素来疼爱九公主,也没什么好说,径直退了出来。
不料十一公主还未到家,皇上的圣旨就先送到府上了,要把书生流放岭南,他与十一公主的夫妻也做到头了。十一公主到家之时,恰逢圣旨宣读完毕,她关切地问书生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书生冷眼相对道:公主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我裴某自认成婚之后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公主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书生道:还我那条带血襟带来。
十一公主又哭又笑道:你早已求得白龙,又何苦来招惹我?
书生蓦然回首,才从十一公主口中得知玉阳山上灵都观中的那位原是圣上最宠信的爱女——九公主。原来这些年来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竟是给生生错过了,一口老血闷在胸口险些昏厥过去。
书生流放岭南之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回山上看看,圣上准了,可是他没有去玉阳山,而是去了邻山,找到了自己的老师父。老师父已经很老很老了,依然靠着门前的臭水潭子吃喝,看到他回来呆滞的双眼中竟有一丝欢喜,笑道:回来了?
一句话竟问得书生泪流满面,仿佛他昨天就在,仿佛他只是出门拾柴刚刚回来。
与老师父话罢家常,他将一把芙蓉画扇摆在桌上道:师父,我找到她了,他就是我梦中的白龙,可是我现在不想也不能与她相见,这把画扇留着无用,师父替我收下吧。老师父笑道:她与你可是同道中人?书生道: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流放之路何其艰苦,难过的是皮肉,难言的是肺腑,心呢?书生从此成了一个无心的人……
老师父花着眼睛仔细端详着芙蓉画扇,只见扇子一面是芙蓉娇艳,另一面却缠绵悱恻地题下了一首诗:梦生白龙出此门,白龙又入此门中;芙蓉半面错将信,红梅一树夜无穷;莫言无恨爱逍遥,不怨有意破凡平;只身南去留心肺,长愿替君守清名。
老师父看后心知肚明,喃喃而道:她的清名岂是你能守的?文人墨客何其之多,是非对错且让他们评说去罢。说完便把扇子丢入门前绿沼。
果真如李义山所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你道是缘分,天道是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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