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您要留心脚下,别滑倒了。”钟孟扬小心翼翼搀扶孺夫子,望着京城外飘荡的撼山军旗帜。
“脚下来势汹汹,如洪水将淹没京城啊。僭越的孽臣还敢大方竖起撼山军旗,天道亡矣!”孺夫子仅仅按住梨花木拐杖,问起长逍的动向,“白灵月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虽然长逍与白灵月相处多时,不过打探不到关于白崇的事情,他认为白灵月并不知晓任何家中事务。”钟孟扬说起长逍近日来的心得。
“嗯,比起白灵月,她身边的鵟方人或许知道更多。告诉长逍必须心思细腻些,他探查对方,对方也在探查他。”
“是。”
算是抓准时机似的,点灯节后没多久,数万磨州联军在风雪中浩浩荡荡抵达京畿,白崇下令各部在城外十里扎营。从西城楼能将磨州联军收进眼底,城楼守军提心吊胆注意其一举一动。自这支意图不明的部队来了之后,京城人人自危,生怕再面临角要离的危机。
朝廷已正举行岁末大祭为由,阻止白崇进城,不过只能挡一时,此刻朝廷上下正在研讨如何应对。
“这贼人打着讨伐火凤贼的名号,率强兵逼近京城,如今又在城外展现军威,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风雨之秋,恐怕朝廷也不能不服软。”
“夫子的意思是皇上会成全白崇?”
“皇上不成全,区天莹也会这么做。”
“上回议政夫子不也认同此事了。”
“孟扬,你以为如何?”
“柔化强锋,攻其不备,乃损敌利己上策。只是芜州那方也派人来朝,若一昧压低姿态,怕他们只会越显不臣之心。”钟孟扬说:“各路行军正赶赴京城,最迟明日红上将军便会抵京。白崇再狂妄,也不敢造次。”
孺夫子重咳几声,钟孟扬连忙替孺夫子拍背顺气。
“这副身子不中用了,只盼望残烛之年能为圣上解忧。”
“这儿风雪太寒,还是请夫子下城楼吧。”
“说的对,此时若再害大病,可是王朝之弊。”孺夫子颔首。在临沧囹圄遭残虐后,孺夫子身体早已乏弱,半年休养虽有好转,毕竟年事已高,也禁不起风寒摧残。转过身,他突然问:“听说诏族长要走了?”
“冬贡大典已结束,诏叔正在收拾,大约两三天便离开。诏叔说貊人愿安持现状,但朝廷的事就……诏叔很感激朝廷改为一年一贡。”
“恐怕你父亲也是这个想法。朝廷需要貊州帮忙制衡,孟扬啊,难为你了。”孺夫子知道貊人渐对朝廷离心,夹在中间的钟孟扬最为难堪。“心存圣上、心怀天下,是何人皆不重要,孟扬,大昊的未来需仰赖你。”
当年孺夫子受胥宜之请,入貊州教学,受貊族各族长礼遇,有他跟钟孟扬这一层关系,貊人再不服,也得看情面。但孺夫子只怕年寿不久,光靠钟孟扬一个年轻后生撑不了大局。
“学生明白。也请夫子莫要逞强自己,夫子乃我等表率,定要好生照顾自己。”
“生为昊人,死为昊魂,生死为国,一生足矣。”孺夫子慢慢走下阶梯,有感而发道:“被万莲妖人抓入大牢时,老夫便认自己殉国,如今有幸捡回残命,当化作春泥,栽培你们这些后进。”
《朱羽经》言:国士惜国不惜命,尔后定邦安国,内成君王,外护黔民,正人矣。
对钟孟扬而言,孺夫子乃顶天立地,铁铮铮的正人国士。
孺夫子马车停在城楼脚,他的长子孺贡见父亲走来,匆匆上前迎接。
“贡儿,你不在太学教课,跑来这里做甚?”
孺贡身材修长,仪貌端庄,年轻时也被誉为美男子,冯懿曾称赞他可以做为使节以表国威。不过孺贡随其父进入太学,父亲下狱后遭罢黜,阉党倒台朝廷又延揽他为太学祭酒。
钟孟扬到京师游学时,也曾在孺贡门下学习。
“父亲,区太政送来拜帖,要请您赴晚宴。”
“果然。”孺夫子并不感到意外。“看来要对白崇有动作了。孟扬,你陪我去,贡儿,你快回太学,莫让人说你怠忽职守。”
“孩儿遵命。”孺贡向孺夫子行礼,又向钟孟扬点头,驾上马车回去。
过午后风雪忽止,天光渐明,到夜里区天莹的管家亲自到孺夫子家门迎接,坐上一辆青篷马车。马车内部别出心裁,铺垫了许多软丝绸,让孺夫子减轻震动之苦,连马夫也特意挑过,驾起车毫不颠簸,稳稳当
区天莹的府邸坐落在皇城外重臣云集的街道,但比起其它大宅美轮美奂,他的屋子显得清落朴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头住的是普通京官。屋外并无其它车马,也无高挂大灯笼,显然只要孺夫子受邀。
不同其他重臣的朱门大户,区天莹的家门只比常人家大些,只有一个消瘦的家丁顾著。家丁见着孺夫子与钟孟扬,不疾不徐打开大门,虽是三进三出的格局,却毫无装修,只有几株红梅盛开。
这不像一人之下的太政住所,倒像是某个清高隐士。
一股焚香味自厅房飘来,区天莹披着裘衣,自己下著围棋。他远远看见孺夫子,从丫环手中接过貂裘,亲自到门口相迎。
“太师辛苦了。”区天莹将貂裘递给孺夫子。
“让太政臣如此相待,老朽怎么担当的起。”
钟孟扬接下貂裘,替孺夫子披上。
“咱临时邀约,还望夫子恕罪,夫子请进。钟少主也请进来吧。”
孺夫子瞄了眼棋盘,笑道:“对弈还需有个相当的对手才有趣。”
“呵呵,天莹向来不苛求胜负,只求胜己。”
“人最大的难题不在于外,而是于己,先求问心无愧,后行事诸人。看来太政臣的修为正上一层楼。”
“夫子请坐。”区天莹莞尔道。
孺夫子坐在上位,钟孟扬则坐在旁边。区天莹坐到位子上,默然抽出一帖信,放在几案上。
“白崇坐不住了,想要进城烤火?”
“不错,想必太师知道咱今日设宴的原因。”
“这是太政府的事情,老朽岂能插手?”
“眼前之势,需要朝臣齐心,太师乃士林领袖,威望极高,这事情还需要您帮忙定夺。”
区天莹希望孺夫子联手对付白崇。事实上孺夫子也有此意,否则不会答应复验,镇守京城的黑羽、白羽、天汗都在区家人手上,要扼住白崇跟秋还的气焰,需有强兵做底气。
“圣上的意思呢?”
“开城,迎白崇。”
“听闻秋还的使节也入京了,那更不能让白崇在城外冒风雪。”
“太师消息灵通,昨日秋还的人已去过枢密府,此乃十年头一遭。秋还是畏惧各路行军以剿火凤贼为名,取道芜州。毕竟剿贼合情合理,秋还再霸道,也不能不认圣上。”
孺夫子笑道:“秋还至少是圣上钦点,名正言顺的高岳军将军,白崇可不同了,罔顾朝纲,未有朝令胆敢引兵进京。秋还将军是否想替圣上分忧,取道伐磨州。”
“太师明察。”区天莹挥手,示意仆人上菜。女婢则为三人斟茶,区天莹举杯敬道:“情势上,白崇已四面受限,但秋还的意图扑朔迷离,自不能委以重任。远水难救近火,更何况这桶水捞不捞的上还是一回事。”
“有区太政与区大将军在,可保京城无忧。”
“非也,若区大将军运兵强扑,无论局面如何,京城难免受及波折。咱虽不喜白崇所为,却不愿黎民受难。”
区天莹把军事部分全推到区天朗上,彻底划清界线,丝毫不让人联想兄弟掌权。虽则在孺夫子眼中此举避重就轻,不过仍赞同避免黔首处于战火之中。
“但若有皇城内外禁军、天汗军于内,外有各路行军制衡,想必白崇只能悻然离去。白崇虽横,却不傻,知道情势利害,必引军回磨州。”
钟孟扬心忖区天莹已如此放低姿态,孺夫子断不会拒绝合作。说到底,白崇敢带兵来,无非看准火凤兵起,天下动荡,朝廷各派相冲,想借机分一杯羹。再说行军虽归枢密府管辖,但并非人人信服,光是铁武军、拔岳军就不愿受区天朗指挥。
然而有孺夫子的威望便不同了,红荡臣看着他的情面多少愿意与区家人合作,其他行军见红荡臣如此,也不会说第二句话。
内外威势夹攻,白崇自然不敢造次。但钟孟扬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白崇若无更万全的准备,岂敢长驱京城?可惜这层猜想尚未有结果,还需仰赖长逍从白灵月那里探到更多消息。
席间孺夫子和区天莹达成协议,愿为朝廷暂放一切冲突,转为合作。不过私底下的暗流钟孟扬便不得而知,毕竟他跟孺夫子都认为区天莹或多或少勾结白崇。
但钟孟扬不否认以区天莹的气度、运筹,确实是个禁得起风浪的王佐之才。可惜行事不够磊落,完全不合乎正人之道。只是长逍却不这么觉得,他认为区天莹进退有度,不显派头,施惠于民,实属难得。
“还记得当年在太学授业,与夫子雪夜饮酒,畅谈国事,转眼便几十年。”区天莹忽然讲起往事,不禁感叹怅然。他入太学时,孺夫子擢升博士,专授《朱羽经》,不过区天莹并非孺夫子直属门生,只是时常请教,久之也是培养浓厚情感。
三十年流转,区天莹从谦沐少年郎摇身成为太政臣,手握大权。虽然两者都以效国为目标,却站到对立面。
“一指画江山,匆匆三十年。”
“雪夜风吟梅酒香,纵论天下豪气扬。如今白鬓双目惘,当年衷肠好儿郎。”孺夫子轻啜热茶,似也忆起往昔太学种种。
※
“宣──磨州白崇觐见──”司礼太监用高扬的声音喊道。
在朝外等待许久的白崇挺直胸膛,阔开大步进朝。白崇生得浓眉大眼,粗犷刚棱,因长年在外而肤色古铜,他受鵟方影响,戴了个铁头箍,腰间配鵟方长弯刀,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服饰倒是相当符合朝仪。
白崇身后跟着其他四个磨州头领,以及一个高大的鵟方武士,头发旁分成两个大辫子,凸眼大耳,下颚突出,身上羶味极重。
他倨傲地扫视朝中诸臣,让那些一向厌恶外族的大臣感到不悦。
“撼山军白崇等五人,拜见圣上,皇上万岁。”白崇带众将行跪拜礼。
皇上目光炯炯,打量这个十年未见的武人,威仪地朝司礼太监传眼神。
“众卿请起,圣上有言,撼山军保卫磨州边境有功,赐绢布两千匹。”
“臣等叩谢皇上。”众将异口同声道。
“臣听闻火凤逆贼叩问京师,心急如焚,立刻与众人点兵,日夜兼程赶赴京畿,共为皇上排忧解难!”
“哈哈,太卜有祷,说吉星将至,果然迎来诸位爱卿。可惜磨州地远,未能让爱卿发挥长才。”皇上瞄向红荡臣,威严地说:“此次仰赖红上将军运筹各路行军,剿灭逆贼。”
“上将军……”白崇微皱眉头。
红荡臣深深拜道:“臣只是尽人臣本分,诛讨逆贼!”
红荡臣对白崇可说相当憎恨。他初入军旅时,便投入龙骧上将军中岩夫,与白崇为同袍,他很敬佩中岩夫的果敢豪气,却未想到爱护下属的中岩夫竟被这些人逆杀。
若非朝廷扼阻,红荡臣多想带兵讨平磨州。
“好,朕有诸位良将,不怕贼人动摇昊朝根基。”皇上望着白崇身旁的鵟方武士,问道:“白卿,此将生得伟岸,替介绍介绍。”
白崇说:“回皇上,此人名巴东青,鵟方巴部人,有千斤臂力,还有一副铁下颚,能一口咬断铁剑。”
巴东青见皇上问起,昂起头道:“皇上,我比那些软趴趴的武将悍多了,皇上有需要,我副身子随时为皇上效力。”
“无礼之徒。”有人立刻应道。
“哼,谁只敢在底下当应声虫,不服者可以拳头说话。”巴东青环伺诸臣,鄙夷道。
“怎能在皇上面前无礼!皇上,巴东青性格鲁莽,不懂礼节,还望皇上恕罪。”
“好气魄,只是白卿啊,朕听闻你那些到城里采买的士卒脾气大了些,跟皇军多有冲突。”
京城无法容纳这么多磨州兵,也不敢让他们全进来,因此都是派遣小队进城买卖所需物资。但磨州联军骄猛,粗气惯了,常常因习惯不同,与摊贩争吵起来,白羽军、天汗军前来遏止,就闹成群架。
“禀皇上,这些人都急着想替皇上打仗,憋著一身力气无处放,才多有丑态。皇上,请立即让臣带他们上战场,扬我大昊之威。”白崇急忙解释。
“骄兵骄将,岂有可为?战场可不是街头打架。”红荡臣数落道。
“你什么东西,不服的立刻来一场!”巴东青喝道。
“这里是朝廷,不是草原,有些礼仪进朝前应当学好。白校尉,将士无礼,罪于主帅,你带兵多年,最该知道这个道理。”孺夫子绷著脸说。
“老家伙,我家将军可不是校尉!”巴东青护主亲切,怎能让人污辱白崇,气冲冲地瞪着孺夫子。
但孺夫子的话正合皇上心意,皇上只是碍于情面,不说破白崇僭越一事,因此皇上假意训责道:“白卿日夜理兵,也是为朕效劳,孺太师这话太严重了。”
“圣上,老臣有个提议。”默默观察情势的区天莹倏然起身,得到皇上首肯后,悠悠奏道:“现下既无法让撼山军立功,屯著一堆建功心切的年轻人难免因血气方刚出乱子,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理解的法子。老臣以为不如举办场比武大赛,正好以阳刚之气冲破阴缺,也让他们名正言顺发泄精力。”
未等皇上回复,巴东青先拍掌叫好:“可以,皇上,我一定会好好表现,拿下彩头!”
“正好点灯节后无事,当作余兴也好,就照区卿所言去办。”
巴东青神采飞扬,似乎恨不得赶紧就地打一场。
等白崇到一旁入座,换上秋还的使者,开口便是向皇上致歉秋还十年未上朝,并说秋还身体有恙,不能亲自前来。
钟孟扬注视著不安分的巴东青,忖这人远比巴木白狂傲多了,既然区天莹提了比武大赛的议,那他正好“名正言顺”给磨州联军一个教训。
不过撇开巴东青不谈,白崇的表现规规矩矩,而且对巴东青的表现很反感。白崇偷偷对巴东青训斥,巴东青虽不满,但在白崇面前异常乖顺。
这时白崇发现钟孟扬的视线,对他点了头,钟孟扬才想起白灵月一直要找他,现在白崇来了,也找不到理由躲掉。
秋还的使者退下后,换红荡臣报告各路行军动向,火凤九翼基本已铲除,剩下都是小打小闹,并说三日内各军都会抵达。
大战之后,便是论功行赏之时,白崇、秋还挑这时间来绝非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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