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活在希望之中。
蓝沧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早已像一条黑色河流的内心毫无波澜,只是又往下沉了沉。他不由地想,继续沉下去也许更好,说不定不久便会触到那个向往的“底”了。
扒拉开脚下的几个空酒瓶子,蓝沧跌跌撞撞上了趟厕所,回来想继续喝的时候,已经没几滴酒了。他摸索到香烟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支烟,他很希望自己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在那一明一灭的一小簇光亮里面,看到疼爱自己的亲人。
蓝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是被慌乱的人声、敲门声、脚步声,各种嘈杂惊醒的。发生了什么?蓝沧迷蒙的眼睛和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晰起来时,才发现窗口张牙舞爪的火焰。
对火的本能恐惧只闪过那么一瞬间,蓝沧便又恢复了他的冷漠,他甚至想静静地坐在那里,再抽一支烟。
但是他的荒凉没有被火吞噬,消防队来了,他被破门而“救”。被送上救护车之前,蓝沧不经意间瞥到好几双关切的眼睛,其中就有六楼的那个女孩。他想起来在外面敲门、喊叫的人,好像也是她。
蓝沧之所以记得这个女孩,是因为他从七楼下来时,有时会和她打个照面,她每次都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即使他大多数时间都冷面寡语。
蓝沧的身体并无大碍,这得益于他生活设施的过于简单,以及火势控制得及时。第二天他就出院了。回到那间经过烟熏火燎、水龙洗礼而面目全非的房间,他给房东发了消息,问赔偿的事。
不多时,有人敲门,蓝沧迟疑了一下,还是去开了门。是那双爱笑的眼睛。
“你这么快出院了?”那双眼睛里有即使探究也无法遮挡的温柔。
“嗯。”蓝沧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人攀谈的心思了。
“人没事就是万幸。那需要我帮你整理吗?”那双眼里的恳切足以让任何人答应。
但是蓝沧还是拒绝了。
在爱笑的眼睛里的光,终于被他的冷淡打击地一点点暗淡下去,女孩准备离开的时候,蓝沧叫住了她:
“你房间的损失,我会赔给你。”
那双眼睛又弯了起来,“不用的,只是被水淋湿了一些而已。不过我确实需要你帮我一些忙,加我微信,到时我叫你。“
就这样,蓝沧和林诗音成了微信好友。
这是一栋90年代的老商品房,从一楼到七楼一共有14户,但是常住的原住民只有6、7户,其余基本是出租给在这个城市暂时栖息的过客——蓝沧和林诗音们。
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明天就是除夕。
蓝沧在自己房间靠墙席地坐着,安静地看着林诗音指挥着贴墙纸、安装窗帘的人,思绪却飘得很远。很久以前,差不多的一幕也曾上演,那是他们搬新家的时候。“他爸,你看这窗帘好看吧?”母亲兴高采烈扯着新安装的窗帘,向父亲询问。“好看,当然好看!”父亲停下手上的活儿仔细看了看,笑呵呵地赞赏道。
蓝沧记得很多个这样的瞬间,每次父母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和幸福。
可是现在再也不会看到这样的情景了。
蓝沧心里又是一阵疼痛。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现在已经在家听着母亲温暖的唠叨,看到父亲侍弄花草的身影了。
蓝沧的银行账号里有一堆冷冰冰的数字,那是父母的赔偿金,以及他们的遗产。
他从来不去碰那些钱。
父母不在了之后,他经常思索,他一个人独自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保留这副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让它混沌着过完一生?或者替他们延续点什么?血脉吗?他们又看不到了。。。像这样想不出答案的时候,他就会在生死的边界间游走,只是每次的结果都是“生”占据了上风。
难道像电影《生活多美好》里讲的那样,他会有一番奇遇,会有个天使来告诉他他的生命价值?
“蓝沧,窗帘装好了,你来拉一下试试。”
蓝沧的思绪被清脆的女声拉了回来。迟疑了一下,他还是起身走了过去。他把拉上的遮光窗帘轻轻拉开,一缕柔和的光线从白色的纱帘透了进来,一丝涩意也随之奔涌到眼中。匆匆丢下一句“挺好的”,蓝沧逃也似的三步两步出了房门。
楼上有个露台,是房东用来堆放杂物的,到处是灰扑扑的物件, 矮墙上一个空花盆里满是烟灰、烟头。蓝沧坐在一把掉漆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茫然地望着眼前不舍昼夜流淌的江水。
“哇,这里还有这么大一个露台啊,整理出来一定是个神仙地方!”林诗音的惊叹声和她的人一起出现在了露台门口。
蓝沧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林诗音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冷冷淡淡的蓝沧,对他的反应浑不放心上:“那今天下午我们就整理吧?”
蓝沧本来想拒绝的,但混沌的心里还是闪过一丝清明,他想到人家姑娘帮了他这么多忙,“不”字就没说出口,“也好。中午我请你吃饭。”
反正闲着就会胡思乱想,找点事做也好的。他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好啊好啊!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苍蝇馆子,我们去那里好不好?”
“好。”
有人来做选择,尤其是在吃饭这件事上,于蓝沧来说,总是件好事。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被你眼里那种化不开的忧郁和孤独吓了一跳,但是偏偏又对你印象深刻。之后我总是会想到你的眼睛,慢慢地,就在心里生成一种执念,总想拨开那些乌云看看你眼里的蓝天,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风景!”
吃饭的时候林诗音对蓝沧说的话,久久回荡在他的耳朵和脑海里。不可否认,他深受震撼,以至于下午一起整理露台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偷偷看几眼林诗音。这个女孩子完全笼罩在冬日融暖的光线中,就像一颗色调饱满的柑橘,让人不自觉地神情放松。
经过一下午的辛苦劳作,露台还真让他们给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张漆面斑驳的小圆桌被摆在露台中央,林诗音找来的一幅桌布覆盖其上,桌面上还摆放着从她房间搬来的插了几枝郁金香的花瓶。这样一番布置,顿时,灰扑扑的阳台变得活色生香起来,连蓝沧冷漠的眼睛里都被郁金香的神秘暖意晕染。
“蓝沧,四楼的张阿姨叫我们明天晚上去她家吃除夕宴”话才说到一半,林诗音就直觉蓝沧要拒绝,所以还没等蓝沧打好他的腹稿,抢先就说,“不能拒绝啊,他们家儿女都在国外,就剩两老在家,也挺孤独的。”
蓝沧听到这里心果然软了,虽然他很怕会触景生情,但三年的空白,让他更向往重温什么,所以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除夕夜。
因为市里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所以小城的街道倒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家家户户窗口隐约飘荡的饭菜香气和欢声笑语,在空气中凝聚成吉祥的云朵。
平时冷清的张阿姨家,一场别开生面的除夕宴正热火朝天地进行。在座的宾客不止蓝沧和林诗音,还有一对来自内蒙的中年夫妇,以及一对河北的小夫妻。
宾主一番寒暄过后,张阿姨的老伴刘大爷端着一小杯椰汁慢腾腾站起身,扭头深情地看了一眼张阿姨,然后非常诚恳举杯地向众人道:“感谢各位同志特地前来向我和小张道贺!”(刘大爷总认为这是他们的婚礼之日。)
蓝沧等人也都站起身,纷纷真诚向刘大爷和张阿姨祝福道:“祝两位同志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刘大爷满意地一饮而尽,脸上的沧桑沟壑里填满幸福的红光。他这辈子吃了不少苦,尤其是60、70年代的社会动荡时期。到头来不知算是幸或不幸,他已经忘却大多数的苦难、幸福或平淡,只记得对张阿姨的一往情深。他会天天黏着张阿姨,有时不愿吃药,只要张阿姨说一句“不乖乖吃药就不爱你了”,他会立刻投降。
这是林诗音提前告诉蓝沧的,从其他几位淡定的配合情形来看,一定也对刘大爷患阿尔茨海默症的事知情。
“以前孩子们也叫我们去国外住,可是我们家老刘说到哪儿也不如咱中国好,不如家里好,不肯跟孩子们去,现在他糊涂了,更是不愿离开家。”张阿姨向众人解释,他们这种情况为什么还要留在国内,而不随儿女到国外。
“我哪里糊涂了,我们是国家的主人,要一起为建设新中国奋斗,让我去洋鬼子的地方呆着,做梦!”刘大爷讲起话来还虎虎生威的。
张阿姨一脸温柔地哄着刘大爷:“好好好,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一起建设新中国。”
刘大爷非常满意地搂了搂张阿姨的肩膀,甚至还想在老伴脸上吧唧一口,被张阿姨推开了,刘大爷便爽朗地笑。
其他人看着这些场景心情都无比复杂,尤其是那对刚入住这栋楼的河北小夫妻,他们俩前阵子为了装修的事,可没少互相怄气。可是此刻,他们觉得自己好傻,为了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吵吵闹闹,差点把两个人的感情都吵凉了。看了张阿姨和刘大爷的相濡以沫,他们终于深刻地意识到夫妻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意识到哪些东西会成为过眼烟云,不必执着。
在河北小夫妻互相凝望,轻轻握住对方的手之际,来自内蒙的维花为自己的老公巴图夹了一筷子牛肉。
维花很是心疼巴图,每每望着他早早斑白的两鬓,她就会气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总是好不起来。她的病是在孩子丢失那年落下的,之后总是反反复复。他们这十多来年为了寻找丢失的孩子,几乎走遍了中国的土地,近一两年得到的消息是孩子可能就在这个小城附近,所以他们在这里半安顿了下来,一边打工一边四处打听。
在这个楼里他们认识了张阿姨,她的热心和睿智,给了他们不少的帮助,他们夫妻俩非常感激,所以经常会来帮帮张阿姨做一些他们力所能及的事。
蓝沧在这栋楼里住了三年了,他把这里当成蜗牛的壳,躲在里面想把所有悲伤隔绝。他做的是线上的工作,很少出门,一般不和邻里打交道,所以这么长时间都对这些故事一无所知。
原来这个世界上,悲伤和悲伤离得那么近。
然而悲伤并不等同于虚无。这是蓝沧从张阿姨、维花他们身上发现的。
“前几天我打电话回家,想问问家里那边的疫情政策怎么样,我是否可以回家过年,结果你们猜我爸说什么?”林诗音娇脆的声音响起又落下,等一一欣赏过大家期待下文的表情,她才继续说:“我爸问我带不带男朋友回家,如果没有,他会向社区举报我违反政策回家过年!”
“哈哈哈,你就是因为这个不回家的?”河北的小蒋问。
“是啊,我真怕我爸妈狠起来把我大义灭亲掉!”
……
蓝沧被久违的欢快、温暖气氛包围,心中、眼里都逐渐有了些温度,偶尔,他的嘴角也会跟随大家的笑声扬起微小的弧度。这点被林诗音敏锐地捕捉到了,所以她笑得最开心。
酒足饭饱,林诗音把自己烘焙的蛋糕摆上桌,点上蜡烛,一定要让大家都许个新年愿望。
“噶么我先来,我希望我家老刘永远记得我。”张阿姨眼底也有不易察觉的脆弱,但她总是用乐观把它们覆盖。
刘大爷急忙道:“我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张敬芳同志!”
刘大爷趁张阿姨没反应过来,还是亲了她一下,臊得张阿姨差点没打他。一旁的小年轻们只能拼命忍笑。
蓝沧看着老两口甜蜜幸福的互动,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他笑着笑着眼泪险些流下来,只能把脸背了过去。
“我希望下一个过年,我们的孩子能和我们一起回到家乡,开开心心吃手把肉。”轮到维花的时候,她平静的脸上,有让人不忍打碎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大家一致坚定地向这对受尽磨难的夫妻送上祝福:“一定会的,迟早会找到他的!”
河北小夫妻的愿望也很朴实:愿天下有情人都能互相珍惜,一生相伴。
“话筒”交给林诗音,她假装手里拿着阿拉丁神灯,一番滑稽的“擦灯”动作之后,她清了清嗓子道:“第一,我希望以上所有人的愿望都能实现;第二,我希望有个人的眼里不再有阴霾;第三,但愿明年过年回家能带着我爸我妈希望我带的……”
蓝沧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早就干涸如沙漠的心底,似乎正被甘霖一滴滴浸润,下面埋藏着的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萌芽。
大家看看难得羞怯的林诗音,再看看半脸懵懂的蓝沧,微笑着在心底默默为他们祝福……
后来,大家把关注点都放在蓝沧身上,蓝沧在大家的关怀下放下了所有戒备,把父母去世的事情讲了出来,讲完后,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的悲痛轻了些。
张阿姨给了蓝沧一个有着母亲味道的拥抱,“可怜的孩子,如果你不嫌弃,就把阿姨家当成你的家,经常来看看我们老俩,阿姨烧菜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哦!”
蓝沧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不过这不再是苦涩绝望的泪水。
“蓝沧,等一下,我还没送你新年礼物呢!”
一起看完春晚,大家带着各自的新年愿望散去。到了六楼,林诗音叫住了正要回七楼的蓝沧。
蓝沧有点窘迫:“可是我没准备什么礼物给你……”
“没关系,可以先欠着,你过来点。”
蓝沧依言下了楼梯,走到林诗音面前。
“啵!”林诗音突然踮起脚尖,在蓝沧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笑着快速闪进房间。
蓝沧抚着脸还呆立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林诗音的房门又打开来,一张泛着玫瑰粉色的小脸出现在门缝里。
“蓝沧,新年愉快,牛年吉祥!”
大年初一的黎明前,蓝沧做了个梦,他梦见爸妈在和别人一起欢乐地打麻将,他们远远看着他,微笑着对他说,蓝沧,你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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