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岁月
守望(四)

守望(四)

作者: 慧聚人生 | 来源:发表于2020-05-08 17:20 被阅读0次

          刮了一天风,在傍晚消停了。村上一股一缕的炊烟,在暮色中把我牵回家。一进门,家人的眼睛一起投在我身上,家人似乎有一种早就准备好的眼神,在等着我。我不敢与他们的眼神相碰,可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神里,都饱含着对我的怜悯与心疼。这时,我无法遮掩我挨打了,一股委屈的情绪,还是让我忍不住的泪水盈眶。我还是不想直面家人,家里尽管黑得辨不清他们的表情,却让我感受到了亲人的暖心与慰籍。尽管听不到他们说出一句让我解气的话语,却让我体会到了亲人的呵护与爱惜。

          妈妈点上灯。在红晕的灯光里,她是一脸的泪水。显然知道妈妈比我还伤心,而这时候只能用泪水为我洗涮伤痛了。我挨打,他们伤心。或许父母正自责给我带来的伤害。妈妈在心疼我,长了这么大的我,妈妈也没打过我一下,咋就跟上这个家,叫别人打了。

          ‘人家偷牛,你拔橛。’这是妈妈听到街上听得人们都这样说,‘你家的二小子叫人打了。’‘那些人,他们不敢打别人,打你,还不是打便宜。’句句刺痛妈妈的话,使她抬不起头来。总是听到许多嘴都在说,让个十三岁的孩子难以抵挡的欺辱。伤痛中的妈妈,没有别的,只有眼泪。

          因为挨打的羞辱,我更加懦弱了。只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心里总有一种想与外界阻隔的意图。我不愿见人,更不愿看到我的老师和同学。我对他们陌生了,想念书的欲望,一下就没有了,那我残缺的童年也定型了。

          我愿意昏睡。人一旦没有想法的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睡觉就是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我不为念我不念书去纠结了,不去羡慕同学念初中了。一顿打,把我的烦恼全打没了,成全了我确实难以抉择的困惑。这虽然是我无可奈何的事,可对我成天心思沉沉来说,似乎是一种解脱,让我变得一身轻松。

          然而,我何尝不愿意念书,而去死心塌地的搂柴拾粪呢,这确实不是自我作践,而是一种让我浇注在内心深处的伤痛了。真正念了三年好书的日子,足让我享用一生。一个扎实的拼音基础,是我最牢固的知识。能有这点可怜的知识,我就足够了。

          再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我常常处于尴尬的境地。自尊脆弱的我已经厌恶这念书了。我经常想去那荒郊野外独自呆起来,摆脱开歧视,嘲笑,辱骂的无聊念书。在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念书只能变成无法弥补的缺憾。在多难的家庭中,也就造就了我胆怯和卑微的个性。这劣等的个性,让我习惯于只求平淡安然,甘愿岁月寒荒。于是,我觉得该与自己的童年告别了。

          我知道了,毫无疑问,我只有搂柴和拾粪才是我要过得日子。我过这样的日子并不苦恼,因为我不用去惦记想念书的烦心。孤寂中感觉到,我这张脸直接面对无语的山水,无须顾及那种让我无奈的屈从,只有在这山水间,让我从容的获得了与荒野的亲近。

          命运把我置于北沙滩的荒野草地。西北风卷着冷气,从北山脚下吹来。钻进我衣裳紧挨肉的汗水,肩上的大拉耙,足能把一股股飕飕冷气,被我肌肤的热量逼出来。风只能吹翻搂好的柴草,可奈何不了搂柴的人,搂柴的人是不怕冷的。天幕高远,我看着天上的老鹰会飞到风的上头。老鹰在远空处打着大圈子,觊觎着草地的黄鼠,猛然从风的空隙直冲下来,簸萁大的翅膀,煽起强过了风的力度,那猎物就抱在怀中。

          搂柴的人也会绕着风,躲着风走。背着柴把风先让过去,找到风的断接处,就是风吹乏了的间歇。再看风昂着头,拖着长长尾巴,跑到河沟后就消失了。村子阻隔了风的方向,风会又换作一种向上的姿势,从房子上漫过去。我背上柴,追着风,一阵悠然的吹到家。

          我的心终于平静了,平静在独自一人有序的时间里。我除了搂柴,还是搂柴。这一简单的重复,让我舍弃了以往的痕迹,不再去做脱离现实的事情。在谁都不在意的荒野中,留下零碎的脚步,从而身心得到安顿,走向属于自己的清净。说实话,有时候连家都不愿回,真不愿每天看父母亲那愁苦的脸面。可搂柴也不会长久,搂柴的日子被初冬的一场雪盖了,雪也盖住了往日的喧嚣。

          我觉得父母亲这辈子总是在忧愁中过的。甚至都怀疑他们就没活过年轻,就认真地老了。岁月的沧桑款款地爬上了他们的脸颊,光阴的足迹匆匆地迈上了他们斑白的鬓角。蓦然回首,才发现曾经得到与失去,其实是人活在世上的一种呼应。得失之间,往往隐含着对生命的诱惑与冲撞,最终还是要在岁月里,走到了一切都会失去光泽的年纪。岁月的感怀沉沦了他们的信心,这时候希望的目光只有投向我们,可天天看着我们,一个个都失去了读书年龄,全都堆在家里,又让他们心中塞满了惆怅。

          父母亲的眼里,儿女是他们生存的全部和盼头。这心永远是往那好处想的,可在当下,怎么才能给儿女们张罗出个出路呢。没法办不到的事情,纯粹是作践自己,这希望和盼头又成了他们最沉重的心里负担。我知道一家人没有太多的语言来表露亲情,却能感觉到他们只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这下雪天,无所事事的我,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那雪花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摇摇摆摆,忽东忽西,没有定向。我看不出雪花洒脱的飘落,而是满眼的雪花在低落地转悠。我并不是有心情看雪,而是队里秋后的决算,把一家人算得苦不堪言。这一年,天天挣得二分工兑现了。为避开父亲那一声让我心颤的叹息,抛开妈妈令我痛心的抽泣。我才两眼朝外,看着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再看站在窗台上几只发愁的鸡,还有把头伸在外头两眼乏困的狗,那也丝毫不能排除我内心的沉闷,反而更增添了心绪的烦乱。

          我仍旧趴在窗台上看这雪天的清静,但心却绕不出一家人的愁苦。我想,这天气,人们足不出户享受着忙碌后的清闲,正是到了一年的庄户人,最能吃饱肚的时候了。可是粮食归仓人库后的决算,给了我家一个极为可怕的数字,一家子整整劳动了一年,交了一大门道干青草,竟然凑了个短款户。短款户就分不回粮食,短款户就得再往队里交钱,这钱对我们来说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这是那每天给你二分工,给了我们家一个注定要忍耐饥饿的结果。

          父亲极度心寒的说出一句气话,‘这是存心不叫你活呀,’一滴泪,怅然的出现在他眼角,双手捶打着胸脯。我哥能够认识到我们家所处的年月,他明白,这正是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时候,这就是存心不让你家是个长款户,我们要认得自己。父亲啊,放宽心吧。你还是糊里糊涂的活得哇,这会儿可不是清醒的时候,不要忘了曾是面对过生死的人,就气在家里头,痛在心里哇,变大肚子,把气咽下去吧。

          既然困苦难以摆脱,艰难不可避免,就不能认真的看待困苦与艰难,只能默默地承受困苦与艰难。还是不要忘记想活下去的诀窍,在糊涂中求得一份安宁吧。

          窗外飘起了大片的雪,夜也随着飘落的雪来了。窗台上那几只发愁的鸡进了窝,乏困的狗把头缩回窝里蜷束起来。院子里什么也看不到了,仍在下着的雪与夜色已是浑然一体。

                              五

    人往往不会把过去的日子,长久放在心上。无论日子好过,还是艰难,都是过一天,就忘一天的沉淀在岁月里,这或许是过日子最让人追随明天的原因所在。只觉得过去的日子是那么劳累,都不愿意翻开曾经的伤痛来重新品味,只希望明天的日子会能留下值得回味的时光。而过去日子的痕迹,却又不会让人我忘记,看到老年人满脸的皱纹,就知道岁月的沧桑。这或许是对后人的昭示,印证在他们的脸上,无语中,就会感受到生命过程,其实是伴着日子的人生体味过程。如果把过往的日子堆砌起来,年代一久远,便是那岁月里的沉香。那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只有正在经历才冷暖自知。

    这一年,日子过得实在是好苦好累,一年总算好惊好险的撞到年根了。到了年底,父亲的心似乎松懈下来了,从惊恐与艰难中过来才有了落寞的心痛。没地方喊累,也无法诉苦,把满腹的忧伤隐藏在身后,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转过神来的父亲,才顾及到家中光景的困窘,快要过年的直觉,让他才觉得一家人的日子是那么的恓惶。这少吃没喝的日子,也不知道怎么就凑乎了一年,自己却顾不上操心这吃穿的事情。

    往几年,一到这腊月,父亲就去张家口看三姑,回来时,三姑总要给兄弟打点一些过年的东西,临走,三姑还要把她那藏了一年的几块钱塞在兄弟手里。每次离别,父亲姐弟俩都是以眼泪道别,父亲出门就留下一句话,‘三姐,明年腊月,我再来看你。’话一留下,姐弟俩就盼望这腊月的日子。

    然而,这两年来,这句话成了空话。这绝不是父亲失去自己的承诺,而是对自己亲人无法言语裹卷在身上的不自由。身不由己的父亲,没有勇气对亲人说出自己的处境,常常在信中只说自己忙,实在脱不开身子去看望三姐。再不像前年,写了半封信就闯下了祸。而身在闹市的三姑,用自己的生活来判断兄弟的日子,她只知道兄弟家里的光景困苦,却不知道兄弟已经失去自由。

    妈妈最能看出我父亲不会装住的心思,看他那茫然的眼神流露出内心的惆怅,就知道父亲又有了愁苦的事情。这是父亲长久领受精神重压出来的懦弱。凡事都是在犹豫不决中煎熬,哪怕是家中的一点小事,经常也是拿不出个主意,父亲也常常是憋在心里,苦在脸上。

    父亲似乎把懦弱当成了自己的习惯。一个能把课本都能讲好的人,却在困苦中,暗淡了他曾经自信的光彩。一个能把名字在银子川面响亮的起来的人,却在时光里,吞没了他往日被人们认可的名声。一个能把教书育人,作为自己一生追求的事业的人,却在命运里,成了自己最心痛的感觉。因而,跌撞之后,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自己就是一滩难流动的死水。

    昏暗的油灯下,妈妈衲着鞋大底。父亲抱着烟袋,在一旁叹着气。这个家哪有要过年的意思,苦闷的心情,凄惶的日子。这夜晚,整个家被昏暗笼罩在阴冷里,这样的阴冷,只觉得是谁都不说话,就没有呼出的热气,让后河湾的冷风一个劲儿地从椽眼钻进来,后墙上的冰霜,还在往厚了冻。谁也不作声的夜晚,让人可怕,感觉就像一家人坠入令人窒息的洞穴里。

    妈妈把灯拨亮点儿了。我看到父亲手里拿着早就熄灭的烟袋又凑到灯跟前,举上灯头,‘吧嗒’几口烟着了。吸上一口说,‘我看还是叫楞子去看看他三姑哇。’‘两年了,谁也没去看她。’妈妈放下鞋底说。‘对呀,我咋就没想起,叫楞子去。’‘要不看你天天苦的,想出这么个主意来。’父亲的心思说出来了,一个小小的事情,却让父亲为难了好几天,父亲拿不定主意的维诺,似乎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痛快的话,也办不了一件干脆的事。其实,父亲并不是这样的窝囊,而是他的心灵走向了荒凉。

    父亲多么想去看看自己的姐姐呀,多么想把自己的苦衷跟三姐诉说,可他去不了呀。无情的现实阻拦了亲情,只能把思念搁在阴郁的愁云里了。

    几天后,我哥去了三姑家。一进门,三姑给她的小祖祖下挂面吃,两束挂面,煮了六碗,我哥一碗没留的全吃了。这顿饭吃得让三姑害怕了,‘啊呀,楞子哎,少吃点儿哇,三姑怕你憋坏呀。’我哥憨憨一笑说,‘三姑,没事儿,肚大的了。’我哥一抹嘴放下碗,三姑的眼泪扑簌簌地滑下她的脸颊。是啊,因为饥饿,吃饭不知道肚大小,因为饥饿的驱使,就不会讲究吃饭的文雅。我哥在三姑面前还是那么顽皮的毫不顾及,在饥饿面前,那还用去拿心和装面子吗。

    三姑看着我哥说,‘我的小祖祖,小时候可娇养你来,谁想你饿成这样来。’三姑那份对兄弟的牵挂在侄儿身上找到了。三姑似乎看到她的兄弟正在饥饿中煎熬。‘楞子哎,你大大咋就还没来看三姑,我可想望他来。’我哥才知道父亲在困苦中,对亲人的思念是多么深切。我哥知道,有些话不能告诉三姑,‘我大大天天忙,走不开,这不叫我来看三姑了。’‘等过了年,不忙了,我大大来吧。’两人稀里糊涂的说,我哥明白,只有糊涂最好,三姑是不会让父亲摆脱困境的,这时候,谁也帮不了他。

    三姑有着开朗的性格,所以我哥说甚,她都相信。同胞姐弟,父亲在性格上,远远不及三姑开朗,就是大姑也是唯唯诺诺的脾性,在家里主不了半点小事,常有一副让人可怜的样子。但是,三姑比他们命好,当初三姑嫁了一门富户,吃好的,穿光的。就要土改时,没想到三姑嫁了个命短的人。孤苦中,带着孩子,离开故土。三姑到张家口找得老汉在家庭成分上,没有一点毛病。三姑这一走,恰让三姑完全躲开了正向她袭来的风雨,没过一天苦日子的三姑到了张家口,就是一个远离风雨的旁观者。从她的个性来说,也不去关心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谁不经历风雨,就不知道风雨中的苍凉,更不清楚她兄弟是如何的艰难。

    ‘楞子哎,出去颠哒去哇,’三姑叫我哥转出去看看这张家口的热闹。我哥带着消沉的心情,站在街上。他并没有看到让他心动地方,眼中看到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那街上还有充斥的大字报,残缺的留在斑驳的门脸上,也看不出行色匆匆的人们在忙碌什么,不像村里的人们一看就知道是搂柴或拾粪。五城街的繁华,似乎也带着萧条的冷淡,眼里没有一个门面,让自己毫不犹豫的踏进一步。最显眼是张家口的铜桥让他开了眼界,让他多停留一阵,看清了人们说得铜桥原来是座铁桥。没有心情也没有目的的转悠,让他实在是无聊,感觉到自己是在纯粹的对待时间。

      我哥在三姑家待了两天。这两天让他待的好不自在,总是觉得在潜意识中,有那种‘人穷不走亲’的滋味。三姑她们的热情,反而更让他觉得是那样的让人怜悯和同情。他拿起书,借读几页,也驱赶不走内心那种不自在的空虚。本来家里过得艰难的日子,还不愿听三姑让他无法回答的话语,还真是躲闪不得,三姑问她兄弟的冷暖,真是让我哥实在为难。

    三姑想挽留我哥多住几天,我哥却想瞬间离开,这充满怜悯和同情的三姑家。不是我哥不接受三姑的好意,而是做人的感怀在折磨自己,折磨心中的那种卑微。生活在困苦的日子里,还有股贫穷的骨气,能忍受贫穷,却又抗挣贫穷。

    走吧,实在是不想在啦。我哥看着三姑给拿了好多吃的,心里感觉到在接受三姑的恩施,诚恐这毫无颜面的事情,我哥越发感到真不该来一趟,似乎自己是来三姑家乞要的,这样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他上了火车。

      我哥坐在车上,回想在三姑家回避贫贱的那种冷漠,对待了她们的一番热心,这时候心里才有了愧对她们的一番心意。穷是无法掩盖的,饥饿更难忍受。一进门的六碗挂面,已经让三姑看出家里日子的困苦,那六碗挂面和白馍的诱惑,却成了折磨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种困惑。不得不承认,食欲远远超过了精神的需求,便会毫不顾忌的满足强烈的食欲,人在饥饿时,就是那么单纯而低下。可在饱餐后,又绕不出遭人可怜的圈子,甚至怀疑自己一个大后生,却没有能力让家人吃饱饭。从不念书就劳动,脏活和累活都做全了,一家子为多挣工分天天忙碌,可仍旧是饥饿缠身。怎么连肚子都对付不过,这个家的吃饭问题成了家中的大事情。

      火车在寒风中向西奔跑。随着火车的‘铿锵’声,我哥的心渐渐回到仍然是困苦饥饿的家中。自寻烦恼的想象,被就要面临的现实掩盖。于是,我哥的心平静下来了。凝神静气地趴在车窗前,看着冻了的玻璃发呆,手不由得划去玻璃上的冰雾,沉思中,划出了可敬的三姑两个字。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守望(四)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lghcgh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