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已经是季晓云第四次相亲了。
她战战兢兢地抿着手里的咖啡,氤氲而上的雾气把她的眼镜都熏得发了花,连着眼前的男人都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细沙,瞧不真切。她看到他的嘴像离了水的鲶鱼,使劲地一张一合,随心所欲的五官好像怕冷似的,拼了命地朝一块儿挤,恨不得凑到一起好相拥着取暖。季晓云就这么呆望着他噼噼啪啪的嘴,眯成细缝的眼,还有中间被挤到快没有形状的鼻子,心里像是被猫挠了一般难受,恨不得冲了上去,把他们各自扒拉开放回原位才舒坦。
“季小姐你觉得呢?”男人突然提高了嗓门,咧开嘴,像一颗熟过头的窝瓜,一不小心被太阳晒豁了口。
季晓云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没想到黝黑的男人竟然有着这么一口亮白的牙,亮堂到好像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突然跳出的灯塔,闪得她一个激灵。
“你的牙可真白啊,你都用的什么牙膏?”这是季晓云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句话,然后不知道怎么,她的嘴突然就跟脑子同步了,直到看到面前男人僵硬着还来不及收回去的笑容,和一旁正襟危坐的母亲红了又白的脸,季晓云才倏地回过神来。
完了,又黄了。
2.
从咖啡厅出来,高秀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门前欢脱着打上脸的三层老粉也没遮住现在灰白的面色。季晓云抬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她看见自己母亲庞大的背影孤单地耸立在马路旁,悲壮而沉重地眺望向远方,任凭一辆辆车子叫嚣地从身边掠过,探出去的手始终固执地一动不动,像一块深情而又坚韧的望夫石。她竟然在打车,季晓云心里一颤,感觉自己又是凶多吉少。
一辆没有眼色的出租出咻地停在路边,高秀琴和一旁同样蓄势待发的男人像箭一样就飞了出去,这个时候高秀琴长年累月厮混在小区舞场上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再加上积攒着的满肚子怨气和委屈,她的身体灵便的像条滑溜的泥鳅,又强悍地像一堵刚强的大山,一个扭腰甩腿之间就把后面的壮实的男人撂倒在一旁,嗖地窜进车里,季晓云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母亲半探出来的脑袋:“死丫头,还愣着干啥,快上车!”
季晓云如坐针毡地缩在一旁,她这会儿恨不得自己连呼吸都省略了,最好直接化成一摊子空气,好从眼前这个杀气腾腾的女人面前飘走。这个时候她突然有点恼火自己,刚刚怎么想不起来坐到前排去,省的这会儿光是感受到高秀琴的喘息声,都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人一把揪住、塞回去,再扯出来。
“你说说你,你说说你啊!”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来,颤抖着一只手指向季晓云:“我好不容易求着王阿姨给你介绍的对象,公务员,那可是公务员啊!这个年头还能找到几个捧着铁饭碗的男人,我说了多少好话,连着领舞的位置都让给了那个老女人,才求着他把侄子介绍给你的。你倒好,跟个死人一样板着一张臭脸,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说说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东西,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舒坦!”
高秀琴说到最后两句,语调已经类似于江南小曲,一溜烟地从尖细的嗓子里蹿了出来,惊得前方的司机连连回头。季晓云努力不去看她,她能感觉到摇曳着往后退过去的路灯在女人脸上打上忽明忽暗的影子,隐隐约约照出她的悲怆哀恸和痛心疾首,季晓云更不敢说话了,她现在就是老纪家的千古罪人,要被拖出去游街示众的那种。
“三十一岁,开年你就三十一岁了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可以去打酱油了,你倒好,到现在连一个喘着气儿的活人都没给我往家里领过,左右街坊跟你一起玩到大的哪个没结婚生孩子,就你一个人被落在后头,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什么毛病呢,你说说你,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啊!”
高秀琴跟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倒个不停,这话季晓云已经听了八百遍了,自从她迈入三十而立的大关之后,老太太就跟着了魔似的,每过一天就慌乱一分,好像她季晓云已经被月老大人宣判了死刑,再找不到合适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马上就要孤独终老,不得超生。
“你爸死的早,咱家就剩我们两个女人相依为命,你说要是有一天我这两脚一蹬,留下你无亲无故地可怎么办啊,你让我怎么有脸下去见你爹,你让我怎么对的起老季家的列祖列宗咧!”
季晓云默默地从包里掏出纸巾,她知道,每次说到这一章她老人家就该抹眼泪了。果然,老太太这就委屈地哽咽起来,混着抽搭鼻涕的轰隆声在狭小的车厢里一遍遍回荡,季晓云觉得有点头疼,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从车上跳下去。
不过季晓云还没来得及动弹,一个急刹车就把她甩了出去,整张脸砸到前排座椅上,疼得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一旁的老太太倒还好,以她巨大的体型优势镇住了场子,只微微向前踉跄一下,饶是这样也惊了一跳,刚准备骂出声来,就看见司机大叔激动倒快凑到跟前的脸:“唉呀妈呀,我说这声儿咋这么熟,这不是秀琴吗?!”
3.
季晓云相亲没相成,倒是他妈,遇到了当年的初恋情人。
季晓云假装没有看见老太太一下子红到脖颈的脸,赶忙撇过头去端详起窗外旖旎的夜景。高秀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老相好,忐忑到屁股也不知道怎么放下才合适了。她一会伸出手来捋一捋油光铮亮的秀发,一会弯下腰扯一扯垂到座椅下的裙摆,两条腿交叠着架过来,换过去,像一只精神抖擞的蚂蚱,随时随地准备临危一跃。
“你一上车我就觉得眼熟,可是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不敢认!没想到这都能遇到你,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不像我,都老咯。”男人激动地打着方向盘,一辆老旧的桑塔纳被开到飞起。
老太太坐立不安地挪了好几下屁股,终于找到一个安心的位置,把它重重地放了下去。嗲里嗲气的声音简直像是被人捏住了鼻子:“哎呀呀,说的什么话,都老掉牙的人了,哪里还能算得上漂亮,尽瞎说!”这跟刚刚还指着她鼻子呼天抢地的女人完全就是两个人,季晓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这次真的是想从车上跳下去,好把这个狭小的空间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老相好。
“我刚刚听你说老季咋地了,走啦?”男人显然早就想问了,他小心翼翼地拿捏好语气,带着三分哀伤加五分关切,还有藏着掖着的两分期待,从后视镜上瞥向高秀琴晦明不定的脸。
“哎,前些年得了癌症,查出来的时候就是晚期了,人就这么走了。”高秀琴捏着嗓子,细声细语里揣着恰到好处的伤感,“你呢,家里还好么,之前不是搁塑胶厂里上班的吗,现在怎么回来开起出租了?”
“嗨,别提了。厂里效益不好,就提前内退了,正好早年又离了婚,一个人就回来老家住,趁着年纪不大,就出来跑些钱,也算是活络活络筋骨。”
季晓云感觉到老太太收紧了呼吸,离婚、一个人,这几个字轻飘飘砸过来,震的她有点发晕,连到了地儿都半天没知觉。季晓云见她没有反应,就赶紧掏出了钱,老头连连摆手:“怎么好收你们钱,这趟就当我送你们的,快拿回去拿回去。”高秀琴这也回了神,接了钱就塞过去:“你也是给公司开车的,别回头帐上对不上了,下次有机会咱再约,拿着吧。”老头也不推迟,余光瞟一眼他们小区,就笑呵呵地接过来,又要了高秀琴的电话才恋恋不舍地踩了油门离开。
4.
季晓云真的要好好谢谢这个老杨头了。这个平地炸出来的老相好让高秀琴彻底忘了她今晚的选婿大任,一溜烟地就掉到三十多年前的回忆里去了,连着走路都像是迎着四月里的春风,和煦得飘在半空中。
“哎呀呀,真是没想到还能遇到你杨叔叔,这都多少年没见了,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倒是他,还能一眼认出我来,看来肯定是我这些年变化不大呀。”高秀琴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咯咯地笑。
季晓云决定今晚一定要把老太太伺候好,也不管她说的啥,靠在床上半抱着膝一个劲点头,是的是的啊,妈你才看不出五十多,最多四十岁了。
瞎,又瞎说。高秀琴的嘴简直要咧到耳朵跟上了,满目都是柔光,好像透过眼前的镜子照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哎,我跟你杨叔从小就认识,他读书不好,又调皮捣蛋,老师都管不住,可就听我的,只要我吼两声,他一准乖乖坐回位置上。就是可惜他家娘死的早,老子又滥赌,读完初中就被他爸撵出去打工了,他挣的钱就偷偷攒起来,回学校看我,给我带最时兴的小玩意儿。他对我是真的好,趁着不上课就骑着他爹二八杠的自行车带我大街小巷里转,看到什么都给我买,自己一分钱也不舍得花,我看他鞋底都磨的就剩薄薄一层了,硌得得脚底板都起了泡,他还说不碍事。。。
那后来呢,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嗨,哪那么简单。你杨叔家穷的叮当响,连一间像样的砖瓦房都盖不起来。你外公外婆肯让我嫁到他们家?你外公知道我们来往后气的半死,拿棍子直接给他撵了出去,还说要打断他的腿,我在家闹了一个月,他们也不心软,就给我锁在屋子里,不让出门,我那个时候小啊,没有主意,只能听了他们的,跟你杨叔断了来往,是我对不住他。他就这么没了影,据说去南方打工去了,后来我就跟你爸在一起了,都是乡里乡亲,结婚的时候你杨叔也知道了,他人没来,但叫人给我偷偷捎了大红包,里面厚落落塞了三千块钱。那个时候钱多难挣呀,这怕是他大半年的工资了,他让我藏好,不要给旁人知道,自己留着当私房钱。我哭了好半天,那个钱到今天也没舍得用,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了,老咯,他老了,我也老咯。。。。。
季晓云已经记不清她后面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之中依稀听到母亲的叹息声,像一个悠远绵长的省略号,从三十年前飘到这头,她翻了个身,睡的更熟了。
5.
一连整个礼拜,高秀琴都没有再念叨着给季晓云安排相亲,每天一早就没了踪影,有时候下了班回来还见不着人,除了在桌上留下些饭菜,连家也不着了,
季晓云难得清闲,她巴不得母亲彻底忘了给她选婿这码子事。本来恋爱结婚就不是可以强加一耙子的差事儿,又不是像读书考试,每天通宵达旦地熬,等刷完三千题就可以上好大学了。爱情里哪有天道酬勤的道理,就算面试了一千一万的男人,也没有人能保证里面就有贴合你的那一个。所以季晓云很排斥相亲,但是又奈何不了高秀琴的威逼利诱,总归是她苦着脸去,母亲黑着脸回,现在好了,老太太有了新的人生乐趣,也不再整天一颗心吊在她的终身大事上了。
这天孩子都放学了,季晓云还留在办公室里批作业,反正想着回去也没什么事儿,磨磨蹭蹭也没走,就接到门卫大叔的电话了:“季老师您来一下呢,有个男人在学校门口,说是要找您的。”
季晓云纳闷地下了楼,会有谁过来找她?自己认识的男人除了学生家长、学校老师、门卫老头,掰着手指头也难找出其他人了。季晓云还来不及把生命中来往过为数不多的男人拎出来捋上一遍,就看到站在校门口豁着大白牙的窝瓜脸了,嚯,原来是他。
6.
窝瓜男,啊不,人家叫陈旭飞,说那天匆匆忙忙也没仔细跟她聊,临走本来加了微信,结果到现在季晓云也没通过,又没有要他电话,今个下班索性就来学校看看能不能遇到她,没想到她还真在,就这么碰着了。
季晓云掏出手机一看,还真是,陈旭飞的好友申请藏在一堆家长中间,一直没留意。这样倒是显得她有些小心眼了,季晓云有点尴尬,就说要不一起去吃个晚饭吧,我请客。
陈旭飞笑嘻嘻道:“是我冒昧来打扰你,怎么还能让你请客,你想吃点啥,咱正好现在过去。”
季晓云想了想,同事说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火锅店还不错,要不咱就去吃火锅吧。
陈旭飞咧开嘴又笑,都说女生顾忌形象,一般不愿意跟不熟的人去吃火锅,热气儿一熏妆都花了,你倒是不在乎。
季晓云也乐了,就说行了快走吧,反正我没化妆,你这刚下班也灰头土脸,好不到哪去,咱俩谁也别嫌弃谁。
两人就真的去吃了火锅,挤在一堆子光着膀子的大汉中间,吃的热火朝天,季晓云喜欢吃辣,鼻涕和着眼泪一块往下淌也来不及擦,这回没有高秀云在身边就不觉得拘束,也不用时时刻刻维持大家闺秀形容,扯着嗓门跟陈旭飞聊得起劲。
“我怎么感觉你跟第一次见面不一样,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天咖啡喝到都见底了你还不舍得放,就干捧着个杯子,一会瞟一眼你妈,一会瞟一眼你妈,我就想哎呀这姑娘可真有意思。”好不容易吃饱喝足,两人惬意地倚在座位上聊天。
季晓云难得觉得老脸臊得慌,“我哪是跟你相亲,我是在替我妈选驸马呀,只要有她在旁边,我一准话都讲不连牵,就怕一个表情没到位就惹了她老人家,我跟你说,我去省里上公开课都没这么紧张。”
男人豁着牙又开始乐,季晓云心想,这人可真爱笑啊,这一笑五官就舒展开,人看着也没那么局促,都顺眼起来了。
7.
晚上季晓云回去,难得跟高秀琴打了照面,就见她穿的跟个花蝴蝶似的,哼着小曲儿翻箱倒柜。
“妈,你在找什么?”季晓云一边换鞋一边探出头问她。
“我找找看存折,你爸走的时候领的赔偿金,我存的几年定期来着。”
季晓云好奇:“怎么,你要急用钱吗?”季海峰生前给自己和家人买了不少保险,这一走倒是给母女留下了一笔不小的存款,不过季晓云的收入加母亲的退休工资倒也不菲,保障她们娘俩的生活绰绰有余。
“你杨叔,一直开出租也不是个事儿,竞争激烈,生意又难做。他跟我说现在大家打车都拿手机用什么滴滴,比开出租方便,挣得还多,他也想买辆私家车跑滴滴,我看他钱还差点,就想先借他。”高秀琴也没瞒着女儿,一五一十都说了。
“现在出租车生意是不好,去跑滴滴也不错。”季晓云对她怎么花钱没有异议,虽说是父亲留下的遗产,但用到哪里是她的事情,即使去接济一下窘迫的老朋友也无可厚非。“你身上钱不够吗,现在买辆国产车也没多少钱,十来万总归差不多了。”
“你杨叔说国产车不行,哪哪都不如进口的,车子是大件,得挑好的买,不然损耗的快,不合算。”高秀琴也不找了,拍拍屁股坐到女儿身边。
“那要准备买多少钱的?”季晓云啃着苹果,口齿不清地问她。
“你叔说买个三十来万的,他凑一半我凑一半。”
“什么?!”季晓云差点没惊得跳起来,“他是要买奥迪还是宝马,要这么多钱,这是去跑滴滴还是出去显摆啊?”
高秀琴不乐意了:车子本来就是男人门面,你杨叔说了,要买就要好一点的。而且好车性能好,排场也足,坐的人多。你杨叔还说,遇到好日子,他还能出去跑跑婚庆,这样很快就挣回本来了。
“一口一个杨叔,我看你是被他洗脑了不?妈你清醒一点,你也不是小姑娘了,怎么还这么容易相信人。你们这都三四十年没见了,你怎么知道他还跟当年一样,你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老太太气的跳了起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怎么说的话呀你,你杨叔是这种人吗!他还能骗我?那个时候那么穷,他挣得每分钱都花我身上,要不是我没能守住先嫁了人,他也不至于随便取个媳妇就过了,现在也不会落得离婚这么惨,我能帮他一点自然就该出点力,这又没拿你的钱,你还要这样说人家,你杨叔听了得多难受啊。”高秀琴简直又生气又委屈,眼看着眼泪就要出来了,季晓云头又开始痛,只能软了下来:“我不是不让你帮他,毕竟也不是小钱,你也稍微慎重一点是吧,您这也别急,等杨叔车子挑好了,咱一起去看看再说,怎么样?”又好言安抚了一阵,高秀琴这才作罢。
8.
连着几天,高秀琴也没再提这事儿,季晓云自然不会提醒她,估摸着这是一时热乎劲过了,毕竟老太太一辈子节俭惯了,买根茄子一块三毛二还想要抹个零,让她一次性掏这么多钱出来,想也不会这么痛快。倒是这几天跟陈旭飞你来我往约着吃了好几次饭,越来越发现这人还真有意思,细心、幽默,关键是人直爽,很对她的脾气。季晓云发现没有老太太在一旁扯后腿,她约起会来简直如有神助,大有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三十年单身生活的阵仗。
这天下班本来跟陈旭飞说好去看电影,结果临了接了高秀琴电话:“你杨叔车子已经看好了,定金都交了,今晚要请我们吃饭,你也一起来呗。”
季晓云一惊,这老头动作也太快了,不知道诓了老太太多少私房钱,竟然提前连个气儿也没跟她通,分明就是防着她,这也没心思看电影,就要陈旭飞把她送去饭店了。
刚到地儿,就看到高秀琴搀着老杨头施施然从停车场走出来,季晓云竟然有点没认出,直到两人快晃悠到眼前,才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满面春风的女人是她的母亲。自从父亲去世之后,高秀琴虽然面上不显,但整个人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本来极为讲究的一个女人,连吃剩的黄瓜头都要切了片敷在脸上,渐渐地变成整天穿着睡衣,为了两毛钱在菜场冲小贩破口大骂的妇人。季晓云慢慢习惯了她现在这幅样子,再看到眼前这个仔细化着妆,踩着高跟鞋的女人,一时间竟然没有认出来。看来高秀琴说的对,女人就是花,没有爱情的浇灌,早晚会枯萎的。
季晓云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决意不再去干涉她和老杨头的事儿,刚想推门下车,就看到一旁的陈旭飞使劲地盯着迎面过去的男人。
“这么盯着人家干啥,你认识这人?”季晓云纳闷。
“他是你妈的朋友吗?”陈旭飞又皱上了窝瓜脸,一脸便秘似的欲言又止。
“何止朋友,这我妈的老相好,你认识他还是咋地,别搁那藏着掖着,有屁快放。”季晓云就见不得他副这样子,催着他赶紧说。
“那我就跟你说了啊,但是先跟你说好,这事儿我只是旁观者,绝对没有参与,你可不要带有色眼镜看我。”陈旭飞伸着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季晓云更急了,你到底说不说,你再不说我走了啊,你就给我憋着吧。
陈旭飞连忙拉住她:“行了祖宗哎,你别急,我告诉你还不成。”
陈旭飞说他好像见过老杨头。说起来这事儿就是这么巧,陈旭飞任职的单位是个肥的流油的部门,整天哭爹喊娘巴着赶着往里送东西的人数不胜数,就在前段时间,底下一个企业要申报政府补贴项目,求了陈旭飞他们领导,正好那天他也一起去了。几个老男人酒足饭饱之后就开始思那啥,但是这段时间严打,领导只能想,但是也不敢轻举妄动。底下那些个老板一个个跟人精似的,还不知道金主在想啥,当下表示绝对有安全可靠的路子。陈旭飞看他底下一个男人神神秘秘出去打了个电话,没过一会就领着几个燕瘦环肥的美人儿进了包厢。陈旭飞还不赶紧回避,找个借口就尿遁了,在酒店门口候着领导完事的时候就看到了刚刚出去办事的男人,他就跟老杨头在一旁抽着烟说话,好像很熟。过了好一会儿那些女人出来,老杨头就掐了烟,开着车领着他们一溜烟没影了。
9.
尽管陈旭飞一再表示,那天天色暗,他不敢百分百保证那人就是老杨头,但这季晓云心里就跟扎了根刺儿,一个晚上瞅着老杨头哪哪都不对劲。倒是高秀琴兴致极高,叫着老杨头喝了好几杯小酒,等到踉踉跄跄被季晓云搀着回去的时候,话都说不拎清了。
“晓云,你妈今个儿开心呀,我这半辈子被你爸惯坏了,什么都做不了。他这一走啊,我整个人主心骨都没了。虽然你爸是外公硬给我介绍的,结婚的时候我也不情愿,但是你爸对我是真好,所以我一直跟你说,女人啊,还是要找个好人嫁了,没有男人疼,这女人呀,过不下去的。”高秀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冲着她絮叨。
“我这一辈子运气好,你爸走了,老杨又回来了,他呀,还是跟四十年前一样,一样会疼人。我也不想别的了,就指着后半辈子跟他好好过。晓云呀,你也不要有什么想法,你妈不管跟了谁,总归还是一样疼你,你爸给你留的那些东西,我也不会动的,保管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季晓云闷不吭声地给高秀琴擦了把脸,她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高秀琴是她妈,早年丧夫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的女人。这些年不是没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不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只是她担心女儿太小,怕真有传闻中那些继父做的腌臜事,就一直苦苦守着寡。现在季晓云终于大了,只要母亲能够过得开心,她做什么也愿意。只是季晓云担心,这个老杨头,真的还是高秀琴记忆中那个深情又美好的翩翩少年吗?
10.
季晓云夜里做了个梦,他梦见高秀琴和老杨头结婚了,老太太笑的不见眉眼,捧着花,被季晓云扶着一步步踩过红毯。那头的老杨也笑,只是一张脸说不出的诡异,季晓云觉得心里发慌,她想拉着高秀琴不让她走,却怎么也拽不住,只能眼睁睁看她迈了过去,只是刚一搭上老杨头的手,他就哗地蹿了起来,变成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一口气就把高秀琴囫囵吞了下去。
季晓云惊出一身冷汗,也不管几点,掏出手机就给陈旭飞打电话:“我不管,这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你必须给我解决了。你好哥们不是在公安局么,你让他帮我查查老杨头。”
11.
过了几天,陈旭飞约季晓云出来见面,交给他一沓厚厚的资料。季晓云这会儿倒有点露怯了,不敢接:“你看了没,你先给我通通气呢。”
陈旭飞说这是你们家私事,我不好看,不过我哥们说了,这老头子有点前科的,所以一查档案全调出来了。
季晓云听他这一说,也顾不得其他了,接过来就哗哗翻开来。陈旭飞看她面色越来越沉,终于忍不住问,没事儿吧。
季晓云半响才放下手中的东西,还是递给了他,你也看看吧。
老杨,杨宏斌,八几年那会就去了广州打工,在一家合资的塑胶厂里做车间工人。小伙子年轻那会儿也算是相貌堂堂,再加上能说会道,人机灵手脚也麻利,很快就做到了车间主任,还跟厂里一个本地的女工结了婚。只是好景不长,也不知道是本性暴露了还是花花世界学了坏,老杨竟然染上了赌博的毛病,有时候输多了,回去就打老婆打孩子,女人受不了报了几次警,最后跟他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老杨一个人越发堕落,跟他滥赌的老子竟然一个样了,整天就泡在赌场里,工作也丢了,后来还沾染了高利贷,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最后正好赶上扫黄打非,因为组织小姐卖淫被抓进去关了好一阵子,这才放了出来,后来应该就是回了老家,遇到了高秀琴娘俩。
陈旭飞跟季晓云相顾无言,怎么就遇到这个烂摊子,这可得怎么收场?
12.
季晓云回家后,正好遇到高秀琴在厨房间里忙活,她哼着小曲持着勺,凑在炉灶前仔细地搅拌着什么,听到女儿回来也来不及回头:“晓云呀,我锅里熬了山药排骨粥,你杨叔最近胃不好,我一会给他送点过去,剩下的你就自己吃了,晚上也别等我了。”
季晓云摸着包里厚沓沓的文件,几次想开口,都张不了嘴,那些话就像牙齿长在她嘴巴里一样,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最后,她连看高秀琴的勇气都没有,钻进了房间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她没法跟高秀琴开口,她没法给这个好不容易重拾生活激情的女人迎头泼上这么一大盆冷水,她也不敢想,要是知道了自己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情人竟然是这样的男人,她会怎么样?季晓云不愿意去冒这个险,不知道躺了多久,终于她掏出手机给杨宏斌发了一条信息:杨叔,我有点事想单独跟您谈谈,不用告诉我妈,您定个时间吧。
13.
等到第二天,季晓云让陈旭飞陪着去见了杨宏斌。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竟觉得有一丝恍惚。她好像看到了三十年前,载着小女友走街串巷言笑晏晏的少年郎,又仿佛瞥见了醉酒中暴虐踹打妻儿的老男人。两张面孔交错重叠在一起,让季晓云看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老杨看到他们二人,有一瞬间惊讶,只是很快就被他掩在夹着皱纹的笑脸后了:“晓云找我有什么事情么,也不叫你妈一起?”老杨笑嘻嘻地给他们泡茶。
季晓云坐定,半响才出声:杨叔叔,我还是叫您一声杨叔。你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不是提前内退回的老家,你妻子也不是因为感情不和才离的婚,这些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我不知道你现在想对我妈做些什么,你是真心待他还是欺骗她,都不重要,我现在只希望你能离开她。
杨宏斌只愣了一瞬,就笑了,他不急不慢提起一旁滚热的开水,冲入壶中,茶芽朵朵瞬间浮沉开来,再用壶盖轻轻刮去漂浮的白沫,给季晓云和陈旭飞各斟上一碗,才缓缓地注入自己面前的瓷器里,轻缓柔匀地端起来,许久才呷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看向她:“那你还找我做什么,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你妈呢?”
蒸汽携带着茶香袅袅上升,季晓云一瞬间有些看不清他的脸,迷蒙中男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不过你信不信,我有一万种理由能让她相信我,我能让她坚定不移地认为,是因为她离开了我,我才会婚姻不幸,我才会放弃自己,因为她抛弃了我,我才会沾染恶习,才沦落今天这一步。我能让她内疚,让她自责,让她觉得对不起我,让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她和你爸亏欠我的!”杨宏斌说到最后几个字,面容竟恍惚间有些狰狞,像是咬着牙,一字一顿从舌尖吐了出来,季晓云觉得有点心惊,高秀琴呢,如果看到他这幅嘴脸,她会怎么样呢?
感受到陈旭飞伸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季晓云才觉得恢复了点勇气。真是好笑,没想到两人第一次肢体接触竟然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季晓云缓了缓神儿,又掏出今天陈旭飞给他的另一份文件:“杨叔叔,我自然不会空手来找你。你在广东混不下去了,这才回了老家,可是你没过多久就重操旧业了吧,你底下那些个跟你一起过来的姑娘还好么,最近生意还不错吧?您的那些据点、客户、还有账户资料,都在这里了,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再交上去给公安局,您还能在这里安稳呆多久?”
季晓云盯着杨宏斌发青的脸,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道:“杨叔叔,我妈已经掏出了十万块给您,我知道她是自愿的,我也不会跟您要回去。只是这个钱已经不少了,她一辈子的积蓄都在这里,我希望您能放过她,当年的事不论谁对谁错,都已经过去了,她这些年从来没有忘记过您。她跟我说,您从小就疼她,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她被爸妈打了,你哭的比她还凶。那现在呢,您还能对得起她的一声杨哥哥吗?”
杨宏斌没有说话,许久才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14.
季晓云松了口气,一下子瘫软下来,她摸着桌上的东西,转过头冲陈旭飞道:真是感谢你哥们,老杨头这才回来多久,就把他在这边见不得光的事儿全调查清楚了,不然估计今个他也不会这么痛快就走了。
陈旭飞笑得一脸鸡贼,你当警察是神啊,哪那么容易把他的破事儿全查出来,要是真有这些个证据还不早立案抓人了。老杨头是不知道我那天撞见过他,这才知道这老家伙又干起老本行了,今天这些个东西都是我瞎编诓他的,不然你凭啥跟他谈?
季晓云目瞪口呆,得,看来自己眼光不赖,还是个有智商的家伙。
14.
高秀琴几天没见到老杨头,电话也不接,出租车公司也找不到人,正在家里急的团团转的时候,收到了他发来的信息:“秀琴,我回广东了。老伴病了,儿子求了我回去照顾。这些年的感情,我不能不管她,我走了,愿你往后一切安好,勿念。”
季晓云这才放下心来,她掏出跟陈旭飞凑的十万块钱,递给高秀琴:“妈,你也别太难过了,我杨叔走之前去学校找过我,说怕你伤心,不敢去见你。这个钱他求我还给你,他说他会想着你的。”
老太太眼圈就红了,“哎呀,还给我干啥,你杨叔就是人太好、太实在,这是我欠他的,我欠他的呀!”
季晓云怕她眼泪真掉下来,连忙开了口:对了老妈,还有个事儿没跟你说,陈旭飞还记得不,对,就是我王姨介绍的那个公务员,是的,我跟他相处挺长时间了,小伙子人还不赖,我今晚就领他回来吃饭,给您再把把关。
高秀琴整个人激动得都跳了起来,转身回屋里拿了钱包就要出门:你个臭丫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哎呀我得赶紧去买点好菜回来,这会儿也不知道能不能称上现杀的好猪肉了。你说你,瞒的还挺紧,我就说吧,小伙子好人,你妈我什么时候看走过眼。
是的,是的,你什么时候看走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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