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诗中的深情：曾经沧海难为水

文/四月默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世间的夫妻情分都是来之不易的，这一世的缘分匪浅、喜结连理，是上一世辛辛苦苦修炼而来。所以在嫁娶之日，街头上吹拉弹唱此起彼伏，屋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就连喜堂上有千篇一律地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感谢月老拉红线，才有了两个人的相识相知；感谢父母之命，才有了两个人的恩爱不疑。

无论男男女女都期盼一场白头到老的婚事，两个人可以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他们一起携手走过了很多年，带着当初婚礼上最美好的祝福一起过日子。有过恩爱，有过争吵，有过信任，有过失望，还有过许多情非得已。忽然有一天，故事里的女主角撒手人寰去了另一个世界，男主角肝胆俱裂、不敢置信。此后，他们的世界里关于妻子所有的故事都是美好的，他们用一生在怀念那份简简单单的感情。

最开始的悼念来自《诗经》，里面有一首叫《绿衣》的小诗牵动人心。“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男主人公反复拿着妻子为他做的那件绿衣裳细细端详，一针一线都寄托着妻子对他的感情。妻子在时，会对他嘘寒问暖，会帮他缝衣做饭，而今衣服还在，妻子却已经离开了人世间。衣裳旧了，不会再也有人为他做新的，衣服破了，也不会有人为他拿起针线在灯下缝补。秋风瑟瑟，和过去每一个秋天一样，却是不会再有人温暖他了。西风吹在身上，吹乱了他的头发，吹起了他的衣角，吹凉了他的心。

最怕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事情，如今已经成为刻进骨髓里的回忆。不要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对他来说，衣不如故，人不如故，与亡妻有关的一切总是格外美好，这世上无人可以替代。他反反复复的看着那件绿衣裳，反反复复的想念着亡妻的笑。

风光飞逝，一晃就到了魏晋南北朝。那个名叫潘安的男子，真真担得起一句“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英俊潇洒的他让整个街头的人都为他着迷，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子、那些皱纹满面的夫人都纷纷拿起瓜果往他车里投掷。纵然迷妹、阿姨粉遍地跑，潘安却岿然不动，一心只爱妻子杨容姬。十二岁那年潘安初识杨容姬，双方父母见二人门当户对，就定下了一桩婚事。长大后，潘安信守诺言迎娶杨容姬，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谁料，杨容姬与潘安只是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就离开了人世。深情的潘安无法接受妻子离世的消息，也不愿相信陪他走过无数风风雨雨的妻子就这样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他悲伤地写下：“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思念之苦，该同谁倾诉呢？这种悲伤没有人可以感同身受，没有。“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比目鱼象征夫妻恩爱，可是杨容姬先他一步离开人世，他们再也没办法成双成对了，如果还能在一起，那么他们比鸳鸯还恩爱。

不要说潘安只沉浸在儿女情长中走不出来，他对妻子的一网情深让李商隐都为之感动。这份情真挚，不掺杂任何算计，因为曾经太过美好，所以多情如潘安才会如此悲悲切切。他在字里行间追忆亡妻，追忆他们共度的那些曾经。

刀光剑影，金戈铁马间又到了唐朝。那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着实惊艳，这种惊艳是在之后学过几百首唐诗都仍旧记忆犹新的。这首诗叫《离思五首》，乃元稹为亡妻韦丛所作。出身高贵的韦丛在元稹一清二白时就嫁给了他，夫唱妇随、无怨无悔，他们相依相伴了许多年，可是到底敌不过时间。

韦丛香消玉损后，元稹悲痛不已。他这一生见过许多河流，可是那一条都比不上他最初见过的那个大海般波澜壮阔，他曾经有幸见过巫山上的云彩，此后他行过了许多座山，见过了许多的的云，可是都比不上巫山的云彩。大海是韦丛，巫山云彩是韦丛，旁的女子和韦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见过春来百花盛开，见过姹紫嫣红无数，可是他早已经见过最美的韦丛，如果说韦丛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那么其他女子都是些庸脂俗粉。所以他无心理会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他的心里只有韦丛。字里行间思念如是，元稹将满腔深情付诸笔尖纸上，他用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他对妻子的念念不忘。至于事实，那就另当别论。

感人肺腑的情诗有许多，可大才子苏轼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却叫人念念不忘。那是在一个极为普通的夜里，苏轼忽然想起了亡妻王弗。王弗十六岁嫁给他，两个人都是彼此的初恋，感情纯真美好，没有一点瑕疵。王弗安安静静的陪在他身边，从来不需要他操一点心，可是这样一个好女子却逃不开红颜薄命。

她已经走了十年了，他还是无法忘记。纵然他已经有了新妻子，有了好几个貌美的侍妾，可是他的心中仍旧有王弗的一席之地。他在梦中回到了十多年前，王弗正在铜镜前梳妆打扮，他看得入迷，王弗也发现了他，两个人隔着半米的距离，静静地望着对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竟无语凝噎。

有些感情，不思量，自难忘。那是等到白发苍苍仍旧忘不了的相思。阴阳相隔，天人相隔，他们之间有太多话都无法言说，可他又有太多思念想要告诉她，等到真正在梦里相见了，向来才华横溢的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感情太沉重，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也或者不必说，有情人之间早已心有灵犀，他一个眼神，对方早就懂得。

苏轼的深情是追忆似水年华，无语凝噎。而陆游的深情却都藏在曾经相似的风景里。陆游与青梅竹马的唐琬结为夫妻，琴瑟调和。两个人过得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惜陆母不喜唐琬无子，也担心陆游太过沉迷情爱会耽误他读书，于是棒打鸳鸯要挟陆游修了唐琬。郎情妾意的两个人就这样被迫分离，随后，一个另娶，一个再嫁，看起来似乎都还不错。

若不是那一场沈园的偶遇，陆游的感情会一直克制的很好。再见挚爱，他们身边都不约而同有了新的伴侣，陆游难过、悲伤，唐琬低头不语。陆游留下一首《钗头凤》，唐琬和了一首，不久，唐琬便郁郁寡欢去世了。他们明白对方的心意，可是造化弄人，除了道一声别来无恙，微笑祝福对方一切安好，其他都只能止于唇齿。

唐琬死后，陆游去过沈园很多次。从健步如飞的男子成为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他都没有忘记过唐琬。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当白发苍苍的陆游七十多岁在沈园游玩时曾写过这么一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春暖花开时节，游人络绎不绝，桥是伤心桥，水依旧绿，那道倩影却已经不在了。

他们都奢望白头偕老，都曾经梦想过等到两鬓斑白时牵着对方的手一起去看春暖花开，一起在夜里赏月听曲。只是他们都没有实现这样简单的愿望，只能在无穷无尽的夜里想念曾经经历过的美好。也许当初并没有那么美好，可是记忆却加了层滤镜，让所有的往昔都变得美丽了起来。

一首首悼亡诗，一句句真心话，一对对恩爱夫妻。很多夫妻情分是在失去过后才明了，很多深情是在消失之后才懂得珍惜。这些感情真挚淳朴，这些诗句感人肺腑，全都浪漫到不可思议。故事没办法重来，那就用字字句句留下一些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