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是马蹄村最高的楼,九层。
元满坐在九楼阳台的栏杆上,面朝街道。现在是2010年大年初一凌晨两点,街上空无一人,漆黑一片,只剩零星的犬吠。
只有一辆白色轿车驶过街道,元满望着楼下,“筱筱当时肯定很痛吧”他心里默念着,手里攥着这五年来总共的十六封信,每一封都因反复观看而破旧不堪。
是时候去找她了。
“等等!元满!”正对阳台的阁楼门被打开,强子喘着粗气,手上拿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高高举起。
元满感受到楼下有微弱的白光,低头便看到接二连三的手电筒往楼上方向照射。
听到背后的喊声,他回过头,强子的手在颤抖,豆粒大的汗珠顺着脸划到衬衫的衣领上。
“抽屉!抽屉!还有…还有…还有一封!”
(一)
“手术费用需要二十万。”元满刚从医院回家,坐在床边,抽了口烟又突然摁灭在烟灰缸。
筱筱一边对照着电话簿一边挨家挨户地打电话,最后一声滴过后她放下电话,坐到元满旁边。
“借不出了。”
“二舅家呢?大伯?小思家?小思家都借过了吗”
“嗯,大家都很难。”
“没关系的老婆。”他转了下身子,把筱筱揽入怀里,咧开嘴笑,“会有办法的。”
凌晨一点,筱筱貌似熟睡过去,房间里响起轻微的呼吸声。元满将她的头小心放在枕头上,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烟和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门,径直朝马主任家走去。
整整三年,自从元康被诊断出白血病以来,本就不怎么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终于,医院匹配到了合适的骨髓,只要手术费用齐全,元康就可以顺利进行骨髓移植。
但,二十万。
元满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想起自己上个月刚满十周岁的儿子正遭受病痛的折磨,想起三年来一句苦不坑但明显苍老的结发妻子,他深吸一口烟,远远看见马主任家灯还未熄。
“主任,在家吗?”他小心翼翼地叩门,双手因天冷被冻的通红。
“是元满啊,快进来,老马在客厅,快进来坐。”开门的是主任老婆慧姐,她仿佛对这么晚的登门造访不感到稀奇,招呼完便沏茶去了。
“我知道你来找我什么事,强子刚来过。”马主任放下手上正在翻看的各种单子,泯了一口茶,“他早在你之前就来问过,到底那名单上有没有你。但元满,规矩就是规矩。我不是领导,更不可能知道那条马路的具体划分准则。”他挪了挪身子,尽可能不直视元满的眼睛,“我也知道元康的情况,你再耐心等等吧,最晚一个星期之后,说不定就中了呢。”
“强子说什么了?”
“那个傻强子让我通融通融,说可不可以一定让元满的地在公路的补贴范围之内,但我只是一个村主任,不是神仙。”他又泯了一口茶,“无论怎么样,办法总比麻烦多。”
“不管有几成几率,总归还是有可能的对吧?”元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眼怔怔地看着老马。
“夜深了,快回家歇息吧”慧姐从厨房出来,拿了一个暖手壶放在元满手里。
“谢谢主任!谢谢慧姐!”他起了身,朝夫妻俩鞠了个躬,轻轻地带上房门,便消失在黑夜里了。
(二)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慧姐放下厨房的活,坐在老马旁边。
“能拖一天是一天。”主任抿了口茶,接着便是叹息。
元满走在回家的路上,将手上的暖手壶放在了大衣的口袋,并顺手拿出了烟。他打开打火机,怔怔的看着那个小洞冒出的小火。
点燃,猛吸一口。
“老婆老婆!”元满急匆匆地跑回家,现在是凌晨两点半,他摇醒了床上的筱筱。
“老公怎么了?”她揉了揉眼,顺手拿了床边的大衣搭在元满身上。
“你还记得一个月以前市里的人来村里勘测公路和房屋吗?最高补偿有三十万,如果我们的地被划中,康康就有救了!”元满很久没这么激动过,说完便抱住了筱筱。
她有一丝疑惑,慢慢将头抽离出元满的大衣,“万一…万一没中呢?”
“不会的,老婆你相信我,我刚刚已经找主任问过了。”
“没事,没中也没关系。”
大概是是最安静的一个晚上,没有每个深夜都在折磨夫妻俩的流进元康血管的点滴声,没有孱弱的呼吸声,没有临近清晨又要拼命重新挣扎的绝望。此时此刻,只有元满,筱筱,以及他们正在努力握紧的那一丁点希望。
所有人都坚信一定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除了元满自己。
他在同自己打赌,同一个星期之后的名单打赌。
唯一的希望,他这样想着,并强迫自己相信命运。
一周以后,公示名单的头个晚上,筱筱以回家收拾康康冬天穿的衣物为由提前离开了医院,在放榜的那块木板前坐了一夜。
名单是老马用粉笔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的,他五点便早早地到了。
默契的是,两人相视一眼便再无言语。
只剩粉笔在木板上的沙沙声。
筱筱盯着那只手的比划直至最后一个字的完成她也没看见元满这两个字。
主任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马主任替我谢谢慧姐前些天给康康送来的棉袄,康康可喜欢了。”她冲他笑,然后搓着手转身消失在马蹄村的晨雾中。
(三)
“我最后一次看见嫂子是在公布名单的那天早上,”一瓶酒下肚之后,强子拍了拍元满的肩,继续说着,“我赶到的时候,只瞧见她的背影。”
他们坐在从前筱筱上班必经的那个路口,元满的爹娘去世的早,同筱筱青梅竹马二十多年。这世上除了元康,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她除了抽屉里的十六封信和事后赔偿的三十万,其余的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元满望着前面的那条街,碰了碰强子,“你知道吗,强子。她顾筱筱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女人”
元满没忍住,低下头小声呜咽,“但,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妈妈。”
筱筱的生命戛然而止于公布名单的那个下午,逝于一场车流。
元康的骨髓移植因这场意外赔偿的三十万保险得以成功进行,并顺利结束。
元满回到家的时候,除了抽屉里的十六封信,桌子上还有一张纸条:“从明年起,直到康康的十八岁,剩下八年每年你们过生日的时候就打开一封。告诉康康,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旅游,嫌带着他太麻烦,很久很久才会回来。——筱筱”
他只是腿软,慢慢瘫坐在地上,然后泣不成声。
(四)
元康的十一岁生日,筱筱的生日祝福是“相信爸爸,相信妈妈,相信一切能带来爱和希望的事物,相信你自己。”
元满的二十六岁生日,筱筱的生日祝福是“凡事乐观,爱是永不止息。”
祝福持续到元康的十五岁生日之后的第三个月。
孩子没能完成妈妈健康成长到十八岁的愿望。
在那个早上,他只是很平常的要求爸爸为他梳梳头,阳光很好,能很清楚的听到窗外的小孩嬉戏打闹的声音。他摸了摸爸爸的脸,再摸了摸自己的小手。
“爸爸,我想妈妈了。”
元满回到家打开抽屉,拿出了早就忍不住读完的剩下三年的六封信,又从中抽出原本应该在康康十八岁时开封的信。
“从今天起,我的康康就是一个大人啦… …”
(五)
这是马蹄村最高的楼,九层。
元满坐在九楼阳台的栏杆上,面朝街道。现在是2010年大年初一凌晨两点,街上空无一人,漆黑一片,只剩零星的犬吠。
只有一辆白色轿车驶过街道,元满望着楼下,“筱筱当时肯定很痛吧”他心里默念着,手里攥着这五年来总共的十六封信,每一封都因反复观看而破旧不堪。
是时候去找她了。
“等等!元满!”正对阳台的阁楼门被打开,强子喘着粗气,手上拿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高高举起。
元满感受到楼下有微弱的白光,低头便看到接二连三的手电筒往楼上方向照射。
听到背后的喊声,他回过头,强子的手在颤抖,豆粒大的汗珠顺着脸划到衬衫的衣领上。
“抽屉!抽屉!还有…还有…还有一封!”
“阿满:
希望你永远不要有看到这封信的机会,又或者是,时间间隔越久越好。我是康康的妈妈,你的妻子。因此不要怪我选择这种方式去救活我的康康,哪怕他能多活一年,两年,甚至几个月,我都会觉得值得。倘若因为手术费没能凑齐而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机会,我会内疚一生。我是合格的妈妈,但不是合格的妻子,没能履行当初一起到白头的诺言,但我想告诉你的是,
强子是好人,主任是好人,慧姐是好人,我,你,康康,我们都是好人。
不论我们身处何方,都正在毫无保留地,永远地爱着你。”
(完)
元满从马主任家回来的那个晚上,筱筱趁他睡着偷偷去了强子家。
“强子,在需要的时候,请你把这个交给他。”筱筱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颤巍巍放在强子的手上。
“你呢,你去哪儿?”他接过手,对筱筱的这一行为非常不解。
“我不去哪儿,请你务必,一定要替嫂子保管好,谢谢你”
康康去世的当天,正好是大年初一。强子和主任去医院探望但找不到元满的人。
强子想起筱筱的话“有需要的时候”,便突然觉悟到什么然后疯了一样跑回自己的家去寻那封信,临走前又叫主任叫上马蹄村的村民去村委会守着。
元满依旧坐在那根栏杆上,不同的是手里捏着刚从强子手上接过来的那封信。他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读,不准许自己错过筱筱的任何一个标点符号。最后手指停滞在“爱着你”那行字上,且再也移不动。
“元满!”
是马主任的声音,元满顺着照上楼的光朝下望了一眼,大概是有二三十个村民那样多的。他们举着手电筒,站在主任和慧姐后面。
“新年快乐!”
这是元满听过的最不整齐的新年快乐,二三十个人,没几个跟上了节奏。
紧接着,正对村委会的那半边天一声巨响,起初是零丁的白色火光,顺势向上伸展,忽然拥簇成一团又迅速炸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奇怪的是,那些火花明明是直射黑夜,元满却感到那些呈扇形扩散的绽放正朝自己径直射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澄净到在元满的瞳孔中倒映出人脸。
是康康的脸,筱筱的脸,强子和主任夫妻俩的脸,以及那二三十个村民的脸。从模糊到清晰再到模糊,直至火光消失。
是烟花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