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份那期《圆桌派》之后,蒋方舟可能迎来了二十几年的人生中被黑得最惨的一次。紧随其后被黑得第二惨的应该就是知乎上有人问为什么李克强总理访问拉美,带去的作家是蒋方舟而不是周小平?
那是 2015 年 5 月,李克强总理访问拉丁美洲。此次访问有一项“中国—拉丁美洲人文交流研讨会”,随行人员中有四位作家: 2012 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莫言、小说家麦家、中国作协主席铁凝,还有一位就是蒋方舟。读过蒋方舟的人可能理解她对于拉美文学的热忱与热爱:阿根廷的博尔赫斯,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秘鲁的略萨,智利的聂努达,尼加拉瓜的鲁文·达里奥,墨西哥的胡安·鲁尔福,都是她笔下的常客。甚至南海出版社出版的马尔克斯的两本小说,《苦妓回忆录》和《族长的秋天》的译者“轩乐”都被人怀疑是蒋方舟的笔名,后来她亲自出面澄清才没有让这种流言继续发酵。

蒋方舟在 2013 年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随笔集《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书名很明显地向她喜欢的智利作家巴勃罗·聂努达致敬:聂努达著有一本自传体回忆录《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这种作家向偶像致敬的方式很常见也很有意思:村上春树是多么喜欢雷德蒙·卡佛啊,所以模仿卡佛的书名《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写了一本《当我们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蒋方舟的书名,也就无异于粉丝向她拉美的男神表白了。
所以蒋方舟随行访问拉美,也并非偶然。
我初中开始就看她的书,从《打开天窗》看到《青春前期》看到《正在发育》。那还是个“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的年纪,蒋方舟写的故事也是我们自己的故事:阳光充裕的操场,浓郁的树荫,足球汽水蝴蝶结,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卖不完的红领巾。不过,当时那个小姑娘写的主要还是小男生和小女生之间自以为是的“恩怨情仇”,人小鬼大的“暗恋情怀”,面红耳赤的“绯闻事件”。没错,今天在撸啊撸和王者农药里惨败的成年人,在网线另一头的那些小学生的年龄段里,学会的是传绯闻和谈恋爱。后来蒋方舟长大了,她开始写第一次来大姨妈时候的慌乱,去买卫生巾时,她特地还买了一袋牛肉干,以便假装卫生巾是给别人买的。除了自己,她身边的一圈同学朋友也都没有幸免,在经过蒋方舟对她们的单独访谈和热烈讨论后,她们青春的最初一次叩门也都被写进了书里。
有时候我觉得她可能以她过人的才气和“胆识”,幸运地记下了一段世界上最不容易被记住的时光。童年常是絮絮叨叨,青春多有恋恋不忘,还真就是“童年后期”到“青春前期”最易被人忽略。
说来惭愧,我竟是蒋方舟不折不扣的同龄人。那些总认为自己的人生顺风顺水,总担心没有经历什么挫折的人,真应该看看蒋方舟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十岁出第一本书,我中考的那一年她保送进入华师一附中,我高考的那一年她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我本科毕业找工作的那一年她当上了《新周刊》副主编。这种开挂人生也无怪乎她给自己的书取题为《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蒋方舟应该是很满意这部作品的,她在知乎上的认证信息是“作家,代表作《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并未再言其他。读这本书,也可以明显感觉到里面的文章花了力气。
贾岛诗云“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蒋方舟在这本书里,已经从当年那个疯疯癫癫打打闹闹的女生,变成一个严肃又理性的大人。文风也不复从前的玲珑活泼,转而变得冷静讥诮。蒋方舟收录了自己多年来写的散文杂文,汇成三个主题:“被绑架的一代”记下了成长的过程与反思,“记录本身,即已是反抗”讨论作家的使命和责任;“审判童年”是对家庭成员和教育的批判。
也许正因为是同龄人,看“被绑架的一代”,有贾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那种似曾相识。“我属于这一代人,在最惨厉的优胜劣汰的社会系统中成长的一代。从幼儿园玩抢凳子的游戏开始,我们就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随时准备推开旁边的人,从小到大,我们只知道一件事:社会只分输家赢家,而没有弃权家。”这样的文字间充满紧迫感和压力感,丝毫不肯释放一点张力,给人喘息。蒋方舟把最终不可避免的成年人的世界描述为“一个凶残野蛮的世界,一个满是巨灵邪灵和国家机器的世界”,少年人在时代的无情面孔下,无可选择地去那个世界进行一场永远没有终点的竞争。
“记录本身,即已是反抗”,从布罗茨基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发言说起,一路谈及帕斯捷尔纳克和莫言,《肖申克的救赎》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又对比加缪和博尔赫斯,讨论作家应当与政治保持怎样的距离。文中蒋方舟提出深刻而冷静的判断:“对一个作家、一个画家、一个剧作家来说,艺术提供了天然的武器——战胜囚禁、流放、羞辱等等。作家真正该恐惧的,是被国家的巨大力量所魇住,被它的荣誉和拥抱收买,被它逐渐走向开明包容的幻想所欺骗。因为那将让他失去自我。”这个主题之下,还有关于沈从文、汪曾祺、张爱玲、木心等作家的文字。在我看来,这一主题是书里最出彩的部分,将蒋主编驾驭文字的出色能力和博览群书的深厚功底扎扎实实地呈现出来:思维漂浮而不空洞,词句活跃而不轻佻,评论冷静而不枯燥。
“审判童年”则体现了蒋方舟辛辣的笔调,也延续了她独立的风格。讽刺母爱,讽刺父爱,讽刺兄弟姐妹之谊,讽刺保姆的养育,似乎在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回头质问童年的环境:你究竟还想我怎样长大?这些关乎童年的指责汇聚到一起,我想没有她说兄弟姐妹们必须在父母面前相互竞争显得更集中吧:“这种每天要各显其能、竞出高下的生活是永无宁日的,因为暗处永远有评审团发亮的眼睛”。

在《沧桑》之后,蒋方舟还写了一本评价一般的《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这是九个相互关联的短篇,上一篇里寥寥几笔的人物,就是下一篇的主角。可能是蒋方舟尝试小说的试验之作,延续了蒋方舟在“审判童年”里冷漠克制的腔调。蒋主编自己也承认了,对于写小说这件事,自己关于人生的阅历和经验依然不足;网上的评论也大多在说这些故事脱离生活太远,以至于情节狗血,对白尴尬,且频开上帝视角。不过我读完这本书,甚至还萌生了一个“生活里没有人是配角”的想法,当然可能又是另外一篇文章了。
尽管文章的标题里我就说了“我不参与争论”,但是我当真(很严肃地)觉得,把蒋方舟从一期访谈节目里揪出来批斗,妄下论断的话,可能真的就要错过一个丰富而漂亮的灵魂了。
最后,蒋主编微博偷来的皂片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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