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青

一滴水，无数滴水在空中飘落。

在银杏南侧的那扇窗口，溢出一幕淡淡的银白灯光，照在黑夜中，便可见水滴如在飞针走线，织出一幅水晶图画，黑中透亮，冰冷幽静。

一声轻叹从窗户里飘出，就像一滴水珠溅落在琴弦上，也像一颗石子坠落水中央，声轻而促。夜如浓墨，在这清冷中化开，风轻轻地勾划，就如画笔一样画出了黑白的，淡淡的忧伤。

叶长青痴痴地看着窗内，内心里生出一种临行前的绝望，让他焦躁不安，他渴望再看一眼那张美丽消瘦的脸，那双忧郁深情的眼，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总痴迷于那临窗的风景。终于，他看到了窗内紫衣走近，一双幽怨的眼睛看向自己，看向自己身后的幽远，然后又是深深地叹息一声，便转身而去，窗内灯光熄灭。

那美丽随着自己的失落而消失在黑喑夜空，留恋已成空梦。叶长青眼角泛出一汪泪水：“长望相思里，知窗夜等谁，我今乘风去，来春化作泥。”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如黑洞一样的窗户，然后纵身一跃，跳进飘来的风船里，欲随风而去。

他回身双手拜向那棵憔悴了的银杏，眼里满是不舍与幽怨：“妈妈，对不起……！”然后眼睛看向身侧花坛，眼泪终于潮湿了脸颊，低头喃喃念道，“花美丽，我今生负了你，来生定去找你！”

飘落，雨亦如泪，水汽空濛，黑暗无边里水珠如流星从他身边划过。他一惊慌，伸手便攀向身边的一颗水滴，水滴便顺势侵漫过来，淹过了他的脉，淹过了他的梗，水滴里好像是一个无限大的空间，也似一只水汪汪的大眼，一眨便把他包裹在其中。

水滴急坠，向下拉成了一把锋利的刀，也拉成了一枚冰镐，向地面砸去，他却看不到地面。在水滴里，叶长青无助地随之坠落，他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却可以感觉灵魂的沉重。他惊恐地四望，这水滴里的空间竟然是一处幻境，他就站在阳光穿透，玄空而幽幻的海市蜃楼中。

眼前空旷无边的空间里，出现了一片望不到头的平原，如地毯一样铺开来。平原上绿芽在疯狂生长，转眼蘖分叶长，大地变绿，绿毯如一卷画幅在风中摆荡，凹凸出一个个山谷来，山谷中一条小溪流泻而来。

小溪哗哗地流淌，空中变幻出一张笑脸，是整个春天一样颜色的笑脸在俯看，小溪变成了她手中花洒里流出的清澈甘甜。他感觉到了抚摸与柔情，当他痴痴仰望时，突然腰上一痛，低头见一个女孩尖尖的指头掐在他腰上，“叶长青，你是我花美丽的，我是你的玫瑰花啊！”

接着他在女孩的身边看见了自己爸爸仰着那英俊的脸，高傲的枝干。看见了妈妈婆娑的头发，他和兄弟姐妹们候鸟一样排列站在妈妈的怀抱里，个个青郁郁地咧嘴欢笑。

幻像飞速切换，接着就看见空间里，树木成林，风暖鸟喧中，满地深绿的草丛长出花苞，转瞬花瓣迅速打开，五颜六色的花朵次第开放，一只只巨大的蝴蝶飞过，一只只蜜蜂落在花蕊中，太阳升起。

五彩的阳光投射下来，几颗硕大的露珠滚下花瓣，阳光中，花瓣飞舞，花蕊中，一个个彩衣的精灵跳上空中，手拉手地跳起舞蹈，袖似飞虹，发如轻絮，一双双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鞋子在虚空草地上踩着节拍，一串牛铃，一个青衣的牧童在牛背上专注地吹着竹笛走过。

时间可见地飞逝，叶长青坠落得更快，他感觉一瞬万丈，由于速度，四周的一切犹如水底的汽泡，缤纷地向上飞浮，并且又一个个破裂消弥。迎面尖啸而来的空气也变成了风刀，把他金黄的衣裳绞成粉末，变成空气，他渐渐地看见了自己如网的脉络，疼痛漫延了全身。

周围的影像渐渐变淡与拉远，远离万里，白纱飞起。然后，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又由远而近，那眸里的一颗泪水向他滴落，一句幽怨而深情的声音慢慢传来，却又铺天盖地，砸入心底：“公子情深，花儿美丽，应许来生，不负春光……！”声音渐淡渐远，眼睛在远方化作一支玫魂，向他摇了摇，然后消散，这一秒的影像，就是他一生最后的风景。

“花美丽……！”叶长青轰然一声尖叫，那颗泪水落下，又幻化成前面那条小湲，小溪一下从他身体上漫过，并把他带入大海，他一下溃散在这海中。溶入大海，他看到自己的血肉化成了河里的水，自己的灵魂则成了水里的鱼，自自己那根根脉络已如水瞐般，也随春延伸张开，欲网住流散的灵与肉，而意念则变成了一根绳，牢牢地挣扎着牵扯住那张脉网。

水滴好像坠落了整整一个冬季，才终于坠落到了深渊底部，“啪”地一声水花溅开，一切幻像消失，叶长青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灵肉还有脉络都随水溅开而消失，只留下梗——自己的执念孤零零立在水中央，然后向水底沉去。

“生命从来都无，时间永恒都在，所有一切存在只是时间之河的惯性，震荡而起的浪花，是执念，幻像，也是造化。”

当叶长青的梗——那一缕执念欲沉入水底，被泥淹灭时，空中突然响起了仙乐，响起了梵音，罄声与鼓声也随之响起。鼓槌响击在空中，敲在水面，水中产生的振荡一下一下地拍在叶长青的梗上，就像母亲轻轻地拍着待睡的孩子，安心又舒心，这一过程很久很久……。

“尘归尘，土归土，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伏波万里，六道轮回，才生死不息！”一缕梵音钻入叶长青的梗里，梗在长大长长，向水面上伸去。而随着鼓点，他终于感觉到了在自己的梗中有了一颗心脏开始跳动。

梵音如温暖而轻的摩顶，紧接着又传来轻轻的佛号“我佛慈悲，莲生……阿弥佗佛！”声音轻缓，好像安抚，更像宣判，叶长青清楚看见自己的灵肉与脉络又从整个天空中凝聚而出，落在水中成为一片硕大的莲叶，与执念——梗连在一起。“莲灭……重生！”然后他又看到自己长得如脐带一样的梗被虚空中伸过来的一双手轻轻地捏断后溃散消失，然后那双手把莲叶向空中一抛，在翻滚中叶长青听到身后传来一记钟声，钟声过后他便忘记了一切。

“喳喳喳……！”又是一个清晨，花已开满世界，两只黄鹂鸟在柳梢上唱着情歌。“叶长青，快醒来，太阳升起来了！”叶长青一惊，便睁开了眼，一梦忘生死，醒来，却不知是来生再世，因为“忘记”，便觉一切都未改变，眼前还是一片新绿。他看见了父亲那高耸的身躯，和那爽朗的笑容，看见了母亲怀抱里众兄弟绿帆一样的身影，一阵绿色的风吹来，他低头一看，自己还是一片绿叶人生。人生如梦，也许生是永生，而死只是一个梦，也许梦里会忘记从前，开始一切。

“邻家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声音柔软好听，“我叫花美丽，一朵玫瑰花，愿与我约吗？”

“花美丽？”浑身一颤，好似梦中曾见，但梦总是糢糊，心里觉得亲切，很想亲近，内心有点激动，这是一见真情呢，还是久别重逢？叶长青脸上马上露出羞涩，叶脉里透出了淡淡的红晕来。玫瑰花却依偎过来，挽上了他的胳膊。生命轮回，缘份也会轮回，身边这个来谈的，是三生相约的缘份？生死一场，在前世相约，在梦中相见，也在梦中相忘，但真正相逢，已仿如隔世，一切重演。

“我叫叶长青……我愿意！”叶长青轻轻地说道，怎么感觉心底有一丝丝的痛？

“梦里千回曾相拥，醒来总怨再见迟。我爱春光花正好，两相情悦牵手时！”忽然头顶悠然传来吟诗声，猛抬头，便看见头顶窗户打开，一双蝴蝶飞过，一张暖暖的微笑正对阳光，是一个如花灿烂般的女子，她身侧站着一位英俊喜悦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