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时,王天星的监护人变成了一头猪。王天星虽然愣头愣脑,却也有几分主见,他面对这种怪诞的事情丝毫不会大惊小怪。他知道,如果把这头人变成的猪真当成猪给卖了,那是糟蹋了宝物;而如果把人变成猪的故事说给别人听,那别人也只会把他当成是个神经病。所以,王天星下定决心,干脆把这头猪当成宠物养。隔壁李妈是个善良的盲人,她把自家的花园借给王天星来当猪圈。王天星日夜照顾着监护人变成的猪,常常在一夜星空下对着它絮语,:“邹姨啊,我之所以能活到这天,那还全是多亏了你呢,你每天起早贪黑,不顾千辛万苦也要供我上学,现在你变成了猪,这恩情我怕是一辈子也报答不了咯。”而猪呢,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吧唧吧唧地嚼着一堆烂菜。
“邹姨,你虽然对我并不温柔,但我知道,在你心里,你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的,是吗?”
王天星回想起那天晚上与邹姨的争吵。只见邹姨扔下筷子,脱掉外套,露出包裹着身体的橘色毛衣。她向后理了理头发,闭上眼,调整呼吸,酝酿起一腔怒气:“你说什么?”
王天星倔强地包下一大口米饭,咕哝着:“反正我不去上学了,我要回来帮你卖报纸。”
“卖报纸?你卖什么报纸?”邹姨皱起一对柳眉:“你就这么点出息吗?”
“去学校更没出息。”
邹姨狠狠地叹了口气,这是她发火的征兆。“别说了,吃饭。”她给自己夹了一筷子咸菜。
“学校里学的东西一点用也没有,打死我也不去了。”
邹姨把筷子拍在桌上。“你知不知道,”两粒米从邹姨的嘴里漏出:“老娘为了把你送去那破小学,送了多少礼物,卖了多少笑脸,碰了多少钉子?这都不说了,”邹姨用力摆了摆手,王天星看见她饱满的乳房在橘色的毛衣下跟着跳动:“难道你就这么不争气?可怜你父母死得早,临走前把你托付给了我,我成天省吃俭用,东奔西跑,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能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当大老板,都不说赡养我了,这都不说了,可是你一个大男人,不用娶老婆吗?不用养孩子吗?是不是想一个人孤苦一生,然后随便死在那个破庙里啊?真是见了鬼了,摆着好好的学不上,想要来更我一起卖报纸?好啊,你来卖呀,你知道恶霸来收保护费该怎么回嘴吗?你知道城管把报纸没收了该怎么求情吗?你知道有人白拿不给钱该如何讨要吗?你知道在哪儿进货吗?你知道卖不出去的报纸该如何处理吗?你说吧,我今天就坐在这儿让你说,你要是能说得上来,我就去让你卖报,我去上小学!”邹姨一只手握拳垂在桌子上,身体侧坐着,塑料小凳被她压得吱呀作响,她这幅模样很像小说中专打抱不平的好汉。
“这些……我都可以学啊。”王天星吞吞吐吐地说。
邹姨上前在王天星的右脸上连抽两巴掌。
“学?你他娘的还知道学啊?正经事儿不学你去学卖报纸?我看你就是欠抽。”
“卖报纸可以赚钱!”王天星捂着右脸,为了表示绝不认输而大声喊叫。
“你叫个屁!老娘赚的钱还不够你用吗!”说着她又在王天星的左脸上狠狠抽了两耳光。
王天星捂着热乎乎的双颊,满心委屈。“同学们老是欺负我……”
邹姨喘着粗气,眼睛稍稍睁大了一些,神色稍稍温柔了一些。“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全班同学都加入了老师新办的补习班,就我一个人没去,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异类,所有同学都不和我玩了。”
邹姨眼里略过一丝诧异:“这补习班,是什么时候开的,你为什么没跟我说?”
王天星越说越委屈:“上个月开始的,老师说上补习班要5000块,但我知道我们家穷,是肯定交不起这么多钱的。”
“所以这事儿你就瞒了我一个月?”邹姨哭笑不得:“我说过多少次了,钱的事我来操心就行,用不着你管。”
“但我知道你卖报纸一天能赚多少钱啊!我们家这么穷,你就让我和你一起去赚钱吧,我不笨,学得会卖报纸。”王天星抽泣了起来。
“别说了,你去睡觉吧。”邹姨冷冷地说。
“可是……”
“滚去睡觉!”邹姨的声音十分尖利,天花板上的吊灯摇晃起来,两只交配的飞蛾被吓得振翅乱飞。
第二天凌晨四点,邹姨起床。她麻利地从床边扯来衣裤套上,又迅速理了理一头乱发,拉开窗帘一看,只见外面正飘着毛毛雨。邹姨心里暗叫倒霉,她冲进卫生间,用两分钟刷完牙洗完脸,来到客厅穿上外套和雨衣,把钥匙揣进裤子口袋,动作既快又轻,她不想吵醒还在睡觉的王天星。临走前,邹姨打开鞋柜边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巨大的塑料薄膜。她把塑料薄膜揣在雨衣底下,刮擦声点亮了楼道间的声控灯,她借着光亮悄悄和上家门,拾级而下,公寓的铁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漆黑的黎明张开大嘴一口把她吞了进去。
街上十分冷清,细雨激起雾霭,橘黄色的灯光漂浮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几张废报纸黏在路上被风吹打着。远处蹒跚走来三个小年轻,他们嘴里喊着些乱七八糟的话,每人手里都举着一个酒瓶,仿佛在庆祝胜利。“嘿,那个,就是你,给我站住,妈的,叫你站住听见没有?”三个年轻人当中有一个长得特别高大魁梧的,他穿着一件布满钉子的黑色马甲,厚实的肌肉直接暴露在早晨清冷的空气中。他操起酒瓶朝邹姨扔过来,邹姨只顾向前走,酒瓶擦过她的耳朵,撞碎在附近的灯柱上。“这么早就上街的一定是刚从人家床上爬下来的骚货,就跟小绿一样。”
“妈的,骂谁呢?”小绿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身旁魁梧的男人,随即放声浪笑。魁梧的男人一把搂过小绿,头埋在她脸上就是一顿乱亲。“滚开,滚开,叫你滚开啊!”小绿嘴里叫骂着,却并不伸手把他推开。另一个年轻人个子比较瘦小,他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看上去要稍微愁苦一点。只见他仰头喝干瓶里的最后一滴酒,闷声一吼,用力把酒瓶砸在自己的脚边。魁梧的年轻人闻声回头。他放开了嬉笑着的小绿,上前一把揪起小个子的衣领,说:“你他妈是不是还有意见?”
“走你的路!老子有没有意见不用你管!”
魁梧的年轻人冷笑一声,一拳把揪在手里的小个子打翻在地。小个子喘息着在地上不断摸索,仿佛近视的人突然掉了隐形眼镜。“以后别让老子再看见你,见一次老子打你一次。”小个子还在地上不断摸索。
“打得好”!真是打得好!我就欣赏你这样儿的!”小绿大声抒发着自己的赞美之情,却盯着地上的小个子流下了眼泪。
邹姨扭过头,紧了紧雨衣,继续朝早晨发报纸的地方走去。
仓库里只剩两个人了,一个用红绳绑着头发的年轻女人抱着一摞报纸向邹姨迎面走来。女人急匆匆的也没看路,差点撞在邹姨身上。
“你闪开点。”
女人猛地停了一下,抬起眼看看邹姨,迈起小碎步绕到另一边。
“等会儿,这里怎么除了你和小刘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平时这里可是有一堆人抢报纸的。”
“可能是你来晚了吧,我三点半就到仓库门口排队了。”
“什么?”邹姨一把拉住女人不让她往外走,“不都是四点半才发报纸的嘛?今天提前一个小时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要是少了一天的报纸,那可是少了一天的生活费啊,家里还有孩子要等着吃饭交学费的这可开不得玩笑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大姐,我家也有孩子要养,急着去卖报纸呢,你就放我走了吧。”女人把自己的那份报纸下意识捂在胸前,唯恐被邹姨抢走了。
“行了,邹妈,你吓着人家了。”站在灯光下的小刘边整理几个箱子边说,他的声音飘在空旷的仓库里回旋扩散。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邹姨放开年轻的女人,叉着腰对小刘毫无必要地大声叫喊。
“人家都说了嘛,你来晚了,今天三点半就开始发报纸了。”小刘把一个纸箱翻过来,用马克笔在上面滋滋地写着。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呢?”邹姨皱起眉头,换了一条支撑身体的腿。
“我又不负责通知,你去找负责宣传的李明吧,他或许可以跟你解释清楚。”
“我找你奶奶的李明,跟我说话别三心二意的,那些箱子全都扔一边去!”邹姨火了,她几大步走到小刘跟前,瞪着眼仿佛要将他洞穿。
小刘个子矮,干事拖泥带水,好不容易才抬起他那年糕似的眼睛瞄着邹姨。他懒洋洋地说:“你跟我发火也没用,我也只是个发报纸的,他们让我什么时候来我就什么时候来,他们让我发什么我就发什么,他们让我吃屎我也不能说肚子不饿,就是这样,我只是个仆人,管理层的人才真是主事的,你有火气应该去找他们发泄。再说了,管理层里不是有你的熟人吗?你不服就去找他呀。”
一听见熟人二字,邹姨的鼻子一抽,眼神松懈了下来。她环顾四周,绝望地说:“这里就真的一份儿也不剩下啦?”
“嗯,倒也不是。”说着,小刘起身,拖起一双长得能到膝盖的灰色袖子在纸箱里翻找着,终于从里面拿出来一沓散乱的旧报纸:“这是昨天剩下的,我数了,97份儿,你要是能都卖得出去,那也够你吃两顿的了,反正总比没有强啊。”
邹姨狠狠地瞪了小刘一眼,小刘低下头,用他宽大的袖口抹了抹鼻子。“报纸我就放这儿了,你要拿就拿,不拿我也没办法。”
邹姨叉着腰,用一只脚尖敲打着地面,眼睛四处乱瞟仿佛在寻找些什么。终于,她蹲了下来,从雨衣里取出那张巨大的塑料膜,把摊开的97份旧报纸理好,墩整齐,包裹起来,揣在怀里。临走前她恶狠狠地对小刘说:“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小刘头连也没抬,只是随便挥了挥手,算是告别了邹姨。
一个小姑娘不知为什么非要缠着妈妈给自己买份旧报纸。“乖宝,这是旧报纸,等会儿妈妈给你买份新的。”
“不,我就要这种的!”小姑娘拉着妈妈的手撒娇。妈妈为难地看了看邹姨,好声好气地说:“您看,您这报纸是昨天的,我家小孩又想要,要不干脆就送我们一份儿吧。”
邹姨搓搓手,在手掌之间呵一口气,说:“那不行,昨天的报纸也是报纸。”
“妈妈,你快看!”小姑娘擅自从摊上扯起一份,斑驳的纸张一片片雪花似的飘落,漂浮在地上的水洼里。小姑娘呵呵笑着,她觉得这样很好玩,正想伸手去再取一份,妈妈赶紧按住她的肩膀。她尴尬地对邹姨说:“好吧,你再给我拿一份儿,两份儿都算我的,一共多少钱?”
“……五块。”邹姨面无表情地说。
“两份旧报纸要五块钱?你这就太不讲道理了吧,我刚才……”这时,那个小姑娘又扯起一份报纸欢快地朝人群中跑去,边跑边放声尖叫:“放风筝啦,放风筝啦,”
妈妈低头咒骂了一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揉得烂兮兮的五元纸币扔在地上。
“乖宝,慢点跑!”妈妈追了上去,邹姨俯身捡起地上的五元纸币,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摊开,看了看,然后珍惜地揣进裤袋。整个上午,这是邹姨做成的唯一一笔生意。
邹姨急匆匆地买了一包大锅里炒的白糯米饭,捧在手里一边吃着一边继续卖报,人群来来往往,一个个脸上都像涂了水泥般灰暗,邹姨羡慕这种脸色,这种脸色虽然代表着麻木,却也意味着更多的金钱,反正无论如何也比卖报纸强。
“怎么回事,怎么都是昨天的报纸啊?”一个绷在西装里的胖乎乎的男人,分开人群大摇大摆地朝邹姨这边走来,蹲在的报摊前,拿起报纸一张张翻阅着。
“你走开,现在我什么也不欠你了。”邹姨抱着手冷冷地说。
“这可不行,你稍等。”胖男人从上衣内包里掏出一部手机,翻开盖子,快速地按下几个键。
邹姨翻了个白眼,说:“你别站在我面前,挡我生意了没看见吗?”
胖男人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打断了邹姨,他指了指地上的报纸,又耸了耸肩,意思是你哪有什么生意。电话通了,胖男人放开嗓门大声叫喊:“喂,小刘啊,你们怎么回事,怎么批来的报纸全是昨天的啊?什么?不是?那我这儿怎么看到尽是昨天的……嗷,嗷,这样,这事儿你们通知了吗?我放你娘的狗屁,净干些破事儿,别吵!你听我说,从明天开始,你每天凌晨三点半,准时把报纸给我送到虎溪区的邹岚家,一分钟也不准晚,听见没有?不然老子扒了你狗娘养的皮,知道了吗?好,滚吧。”胖子说得面红耳赤,他一把盖上手机,笑嘻嘻地对邹姨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小刘是个新手,愣头愣脑的,事儿办不利索,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我这卖得挺好。”邹姨咬了一口糯米饭,两眼随着人群来来往往地移动。
“在我面前你就别人模狗样的了,”胖子说:“走吧,我带你去吃点好的,一坨糯米饭能顶多久啊?你就是天天吃糯米饭才会瘦成这副模样的,生着一张水灵灵的脸浪费了多可惜啊?看你这穷酸样儿,一定是那小子的学费又涨了吧?老师们又开始提倡补课啦?你别惊讶,我虽然专门和报纸打交道,但好歹也算是个企业家,只要是和钱有关的事,就没我不知道的,来吧,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川菜馆,我带你去开开荤!”
胖子拉着邹姨,邹姨不肯走。
“怎么还犟呢?你是想拉上那小子一起?可以啊,我现在就去把他给叫来。”
“你他妈别扯上王天星,”邹姨摊开塑料膜把地上的报纸盖好,对胖子说:“我不想让他看见你,不就吃个饭吗,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什么川菜馆能入您的法眼?”
“就是,这才像你。”胖子想要把邹姨拉过来,手却被邹姨推开了,这弄得他一时间有些尴尬,手哆哆嗦嗦的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更加猥琐。他和邹姨并肩走着,融进了闹哄哄的人群。
“我要走了,钱放在客厅里的是吧?”躺在床上,邹姨有气无力地说。
“放心吧,老问什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胖子翻身侧撑着身体,肥肉仿佛融化的蜡摊在床上。
邹姨掀开被子,下床拉起褪色的牛仔裤。
“不再陪我躺会儿啦?急哄哄的要到哪去?”胖子懒洋洋地说。
“我没闲工夫陪你磨洋工了,得赶紧去王天星的学校。”邹姨穿上橘色的毛衣,正要往卧室外走,突然一下站住了。她转过身来,两手握拳,吞吞吐吐地说:“老高,我知道你人不坏,但能不能麻烦你今后给我留点面子,不要来找我了?”说话时邹姨一直看着地面。
老高轻蔑地说:“怎么?看不上我?”
“不是这问题,”邹姨脸涨得通红:“不说废话了,反正这不是正经事儿,我今后再也不干了。”
“哟,”老高从床上翻身下来,只穿着一条紫色的大裤衩。“人家都是拔屌不认人,你这是没屌也不认人呐?”说着他笑嘻嘻地伸开双臂揽住邹姨的腰。
“这种事你不要开玩笑,”邹姨把他推开,头埋得更低了:“每次都是我跟你睡,你给我钱,我在给你当廉价妓女,这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老高宽大油滑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清澈的东西,那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关心。他抚摸着邹姨的头发说:“你这么折磨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个男孩儿吗?”
邹姨微微摇头。
“不是那个男孩儿?那难道是你的女儿?”
邹姨呻吟一声,重重地摇头。
老高心领神会地叹了口气,他想把邹姨的脸拖起来,但邹姨不肯。“说句良心话,”老高意味深长地说:“你女儿死在前夫的家里,这真不是你的错。那男的连我都觉得是个混蛋,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就了不得了,整天虽然穿得人模狗样的,却总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要我说,你这是自讨苦吃,你女儿在这种人家里能过得上好日子吗?亏你还这么相信他。”
“老高,你别说了。”邹姨沉闷的声音想起。
“我实在是没想通,这样的事你竟然也能忍气吞声,要是我,早就把那小子的舌头给拔了,天杀的杂种,不仅抛弃了你,还害死了你的女儿,你当时到底是看上他的哪点了,非要嫁给这种衣冠禽兽不可?”
“你别说了!”嘶哑的嗓音遏制住了邹姨的尖叫。
“好,我不说了,你走吧。”老高的脸上又恢复了淫荡的笑容。他颇具绅士风度地上前帮邹姨打开卧室的门,摊开手掌做出一个礼让的动作。邹姨红着脸,乱着发,衣冠不整地来到客厅,迅速地抓起放在茶几上的一千块钱揣进了裤子口袋。她哆嗦着说了声谢谢后,旋风般地逃走了。
学校正好下了第三节课,小学生们咿咿呀呀地在操场上追赶疯闹着,邹姨火急火燎地穿过这群小学生,突然疲惫得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阵。她揉着脑袋,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黑眼圈正重重地往皮肤里陷,点点金星被这股压力给挤了出来,邹姨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一天只吃了那包一块钱的糯米饭。她并没有和老高去什么川菜馆,他们站在川菜馆的楼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明白如果这时候去吃饭那是浪费双方的时间。于是他们向左一拐,走进了快捷酒店。
邹姨爬上三楼,找到王天星班主任的办公室,一把推开半掩着的门。“你好,我找王天星的班主任贺群。”
一个长发及腰,穿着黑色连衣裙,脸上化得弄艳艳的女人柔软地扭过脖子。“请问这位是?”
“嗷,我是王天星的监护人邹岚,我和您商量点事儿。”
“好吧,你先在门外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去。”贺群打了个手势,邹姨退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小学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贺群和另一个男老师嬉笑着走出了办公室。“哟,你看我这记性,竟然把您给忘了,真是抱歉真是抱歉。”她转头面对着那个男老师,甜腻腻地说:“阿良,我还要处理一点小事儿,要不你先去停车场等等我?要不了多久的,最多十分钟。”阿良点点头,走之前轻蔑地看了邹姨一样。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邹姨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站在门外干站了半个小时,疲惫的大脑已经自动进入休息的状态了。“是……是这样的,最近班里不是要补课吗?”邹姨摇了摇脑袋强打起精神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一千块钱,递给贺群。“这是天星的补课费,不好意思交得太晚了。”
贺群拿着钱掂了掂,狐疑地看着邹姨,小心地说:“这最多也就一千吧,补课费是五千。”
邹姨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我们家里经济情况不是很好,所以……”
“这个没关系的,”班主任嫣然一笑,把钱还给了邹姨。“我们并不强制学生补课,王天星家要是付不起补课费,那他完全可以不去的。”
“可是,我听天星说,班上几乎所有同学都参加补课啦?”
“嗯,是这样子没错。”班主任看了看表,抿了抿薄如纸片的嘴唇。
“贺老师,你看,既然全班就只有他一个人没去,那这对他是不是很不公平呐?”邹姨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说出口的话都像是从天边飞过来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你想要我怎么样,直说吧,我马上还有个约会。”班主任眼睛看着走廊的尽头,仿佛她的约会就在那个方向朝她招手。
“我想……您能不能先拿着这一千块钱,让王天星先和同学们一起补着,好歹别落下进度,等我攒够了钱,再把补课费一齐交上?”
贺群撅起小嘴,说:“嗯,这不行,学校有规定,一次得交完,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说完,她拍了拍自己的连衣裙,转身就要走,但被邹姨被拉住了肩膀。
“贺老师,你当老师的应该知道有教无类这个道理,王天星他也不是弱智,穷是穷点,但其他方面就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一模一样啊,你总不能就这样把他抛下了吧?”
“都说了学校有规定,我做不了主。”贺群厌恶地看着邹姨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
邹姨闭上眼,脸涨得通红,身体微微颤抖。她拉住班主任的那只手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捏得更紧了。
“贺群老师,算我求你了,天星得父母死得早,我一个人靠卖报纸养活他也不容易,我的要求也不高,只是想请你让他先补几节课,在这之后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会把钱给还上的,就算是我求你了,好吗?”
贺群为难地把邹姨的手拿开,拍了拍连衣裙,脸上充满同情。她说:“我也知道你们家不容易,但是补课费是年级主任在收,少了一分钱我也是不好交差的呀。说实话,王天星这个学生我也挺喜欢的,但我真的不能让他不交钱就先补课。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个电话,上面有我妹的联系方式,她在鼠溪村的一个专为贫困学生开设的补习班里教数学,你跟她说是我推荐的,她说不定还能给你家天星一个名额呢。”贺群从包里掏出纸和笔,迅速地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交给邹姨。“那补习班我去过,设备是落后了点,但老师都还是很负责任的。”
邹姨低着头接过纸条,一言不发。贺群见状也没再说什么了。她把挎包的拉链拉上,叹一口气,转身踏着高跟鞋咚咚咚消失在了走廊的阴影里。邹姨听着鞋声远去,手里的纸条悠然飘落。
“邹姨,你是个好人呐。”王天星抚摸着母猪的背脊,忍不住流下了几滴泪水。“你为了我,竟然去卖掉了自己的肾……而且当时你竟然还对我隐瞒了这件事,说是一个老同学借了你4000块钱……我也是傻,怎么就没发现你话里的破绽呢?”
邹姨给王天星当了五年的监护人,在这期间她整日奔波操劳,为了省钱每天只吃一餐,为了省时间每天只睡4个小时,到后来还卖掉了自己的肾脏换钱。残损的身体不堪重负,王天星刚进初中时,邹姨体力不支,终于住进了医院。医生说,邹姨的病情十分罕见,她没有进行过生产,却得了产褥热,高烧39度,整天哆哆嗦嗦的,连话都说不出口了。王天星在邹姨的病床前日夜陪伴,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有一天,邹姨拉住王天星的手说:“天星,把我背回家。”
王天星摇摇头说:“不行,邹姨,你必须接受医院的治疗。”
邹姨咂咂嘴说:“接受个屁的治疗,他们都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
王天星说:“他们说了,你得了产褥热,必须输液,还要卧床休息。”
“我床卧得够久了,”邹姨瘦得形销骨立,但眼睛却依然闪烁着光芒:“听话,把我背回去吧。”
王天星没办法,只能照办。邹姨躺在家里,整天闭着眼端坐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和尚念经,道士打坐。王天星曾在无意中听见过她念叨的内容“妈妈在这儿,妈妈在儿……”总是这几个字不断重复,那声音仿佛来自最深的天穹。邹姨不吃不喝地躺了五天,终于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变成了一头三百斤重,留着口水眯着眼睛的瘦猪。
上了初中后,王天星痛苦地意识到,邹姨很有可能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给与她温暖人,而这个人却变成了猪。王天星所在的初中恶霸成群,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发生帮派之间的斗殴。王天星一来生性怯懦,个子矮小,二来讨厌暴力,所以没有加入任何帮派,于是他就变成了全班男女同学嘲笑的对象。大家都在欺负王天星,老师对此视而不见,因为老师也是全班男女嘲笑的对象,他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一心想着保住自己的饭碗,无暇顾及其他。可是王天星不同,他的整个生活都是建立在学校之上的,无论什么样的欺凌他都必须硬着头皮忍受下来。对他来说,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就是能回家和邹姨变成的猪说上几句话。
王天星不顾居民的投诉,着了魔似的非要继续把邹姨变成的猪给养下去。猪的食量巨大,排泄量也巨大,王天星不得不成天翘课跑回家,就是为了清理猪圈,换洗食槽,同时再和猪多说几句话:“邹姨啊,三班的李天霸又揍我了,他把我的鼻子都揍进嘴巴了,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揍我啊,邹姨啊,先别忙着吃,你能给我出个主意吗?”
猪拉出一堆粪,吭哧叫着,用鼻子去拱李妈家的围墙,王天星还得亲自上前去把猪给抱住。
“邹姨!别闹了邹姨!”粪便溅进他的眼睛,他两手一软,被猪撩到了身后。王天星在猪圈的坭坑里打滚,猪抖动着鼻子,半蹲着想来供他。
“邹姨,你不认识天星了吗邹姨?”猪向前冲过来,硬邦邦的鼻子狠狠地撞进了王天星的裤裆,王天星杀猪般地惨叫一声,狗啃屎补到在粪堆里。猪胜利地仰天吭哧,王天星的下体先是热乎乎的一阵发麻,接着是深入骨髓的疼痛,他觉得自己就要这么死在猪圈里了,四周的臭味突然变得十分刺鼻,熏得他脑袋沉甸甸的,过不了多久就晕了过去。好心的李妈虽然眼盲,心里却透亮,她知道王天星在猪圈里出了岔子,于是赶紧拨打了急救电话,把王天星送进了医院抢救。
王天星保住了命根子,但性格却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以前沉默寡言,现在干脆一言不发,只是耸着肩,故意眯着一双黑乎乎的小眼睛打量着一切。他变得越来越像土狼。班上的同学们对他渐渐收敛了一些,他们害怕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但三班的李天霸听说王天星疯了,却更来了劲儿,他带着一群手下的小流氓踢开王天星班的门,把王天星揪到了操场。
“哟,疯啦?”李天霸用一只大手抓住王天星的脑袋使劲儿摇晃,“老子让你疯了吗?让了吗?”王天星被他一把扔到了地上。但王天星却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哭闹,只是平静地拍拍裤子,稳稳地站了起来。
“不哭啦?挺有种啊小傻逼?”李天霸迈着阔步走到王天星面前,王天星两眼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大哥,他没种!听说他是被猪拱了屌,才变成这幅模样的!”一个精瘦的小个子尖声叫嚷。
李天霸愣了一会儿,随即狂笑了起来,小囖咯们见状也哄堂大笑,一个个手指着王天星的裤裆,污言秽语像罐里的弹子球似的洒落一地。
“我说怎么回事呢?原来是成太监了。”他上前,用力弯下王天星的腰,阴阳怪气地说:“天星,大哥知道你没屌了不容易,都是男人,不用见外,来,大哥的屌免费借你尝尝。”说着他伸出双手,解开裤袋,露出一坨吓人的黑东西。王天星跪在地上,歪着头看了看,抿了抿嘴,毫不犹豫就要把那东西含进嘴里。
李天霸没想到他来真的,吓得赶紧向后退了一步,但随即眼珠一转,脸上又恢复了笑意。“好!当着兄弟们的面,老子就让你占个便宜,吃吧吃吧,金枪不怕烂贝缠!”众囖咯哄笑一声,默契地喊起了口号:“吃!吃!吃!天星没屌含大屌,大屌进嘴乐逍遥!”
“哟,这么好的口活?这是谁教你的?”李天霸猥亵一笑,继续说:“听说你的监护人是个姓邹的骚货?这怕是她的独门秘技吧?”
王天星停了下来,两只耳朵略一抽动。
“跟你说,”李天霸越说越来劲,“你还没得她真传,那骚货比你可温柔多啦!上次老子去你家,在她嘴里连射了三次,那感觉才叫爽啊……爽啊……他妈的,你干什么?”
只见王天星伸出双臂一把缠住李天霸的两条粗腿,面孔憋得青紫,喉咙里传来公牛般的闷吼。李天霸面如土色,用尽全力想要挣脱,但王天星仿佛长在了他的身上,一丝也不肯松懈,囖咯门停止了呼喊,一个个疑惑地看着李天霸。空气凝滞,丝丝微风被王天星地狱般的愤怒搅动起来,裹挟着操场上的落叶形成了十五个小型旋风,围绕着颤抖的王天星和更加颤抖的李天霸不断回旋流动着,仿佛著名的芭蕾舞团,序曲的最后一个和音落下,白天鹅们翩翩起舞,你来我往,轻盈似梦幻,婉转似拂柳。突然,浊重的震颤音打断了演员们的舞蹈,她们带着厌恶逃离了舞台,旋风一忽闪没了踪影,灰尘簌簌,落叶纷纷。王天星仰头倒在地上,嘴里血淋淋的一团模糊;李天霸脸色青一阵紫一阵,腮帮子鼓起仿佛发情的青蛙,一阵不仅响彻校园,而且可能还响彻了天际的嘶吼从他的身体里迸裂出来,把小囖咯们全都震翻在地。他捂着自己喷血的下体大叫着,跳跃着,羚羊般左突右冲,水牛般横冲直撞,他一个人这么折腾了很久,操场上到处都留下了他的斑斑血迹。突然,李天霸浑身略过一道寒战,整个人变得僵直,然后木头似的摔在了操场上。王天星还躺在地上呼呼喘着气,囖咯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囖咯机智地大喊:“打铃啦!大家快点回去上课!”于是囖咯门一哄而散,一个个顾头不顾腚,手脚并用逃回了自己的班级。
王天星被学校开除了。他是未成年人,法律只能把他送进少管所,若是他能请得起律师,或许连少管所都不用进,因为这可以是正当防卫,只是没必要咬掉别人的生殖器而已。少管所关了他15天就把他给放了,他们给王天星找来了一个新的监护人,报社营销部的主任老高。王天星回去收拾行李时,发现那头邹姨变成的猪已经四脚朝天,饿死在了李妈的花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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