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湖南星沙)
一
这里全是丘陵,亲人们住的村子,安扎在浔龙河上游。每家每户的房子,都爱躺在一个小山包的怀里,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生前在这块土地上,忙个不停。现在,他们都依偎在小山包里,像当初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永远睡着了……
什么时候我也会睡在这里?几十年后,我真能睡在这里么?此时的村子格外寂静,还有寂静的我,为什么会问寂静的村子,这样寂静的问题?
两边的小山包,从西向东逶迤着,从天上,调皮可爱地,乖巧精灵地,像两条灵活的小龙,去往浔龙河方向。它在盘旋着的晨雾中,在袅袅升起的炊烟里,扭动着身子,看都看不住,一不小心就离开视线,走到与水相接的地方……
算命先生说我小时候犯水厄,最好不要去往水的地方。奶奶两只眼睛盯着我,不准我离开她的视线。她给我细瘦的手腕上,套了个笨拙的铁环箍箍,箍箍上面缠着辟邪的红绳子,说是拴着我的命根子。
为求得这个铁环箍箍,奶奶日夜赶着绣了三个月湘绣,她将积起来的手工钱,全给了算命先生,说是只求我平安就好。转过背我听见她小声对妈妈说:“他屋里堂客瘫在床上,四个伢崽冒得饭吃”……妈妈也细声细气地说:“真可怜,我还去找几件衣服”。妈妈急急忙忙从陪嫁的红木箱底,翻出我们平时体面出客才穿的衣服,追到半路上硬塞给算命先生。
我一来到这世上,就会哭。出世后,日夜哭了百日。周围团住的邻居,听久了,便厌烦,当着还不懂事的我指责:“烂婆娘哭天啊”!。不管白天晚上,我见到生人就大哭,不让他们抱。哭到没眼泪水了,仍不收住,开始干嚎,干嚎没劲了,又哼哼唧唧不停息。奶奶、母亲莫想丝毫片刻停歇。只要一松手,我少了她们体温的抚慰,又吵个不停。她们手抱得流胀酸痛,还是搂住我不敢松手,直到天刚蒙蒙亮,我吵得实在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她们又接着开始一天的劳作。
爷爷是家族中长子,兄弟6个,他成家后,很快被祖爷爷毫不留情,分家出来,搬到了沙塘墈小组。那时膝盖正流脓灌水的奶奶,跟着光溜溜分出来了,简陋地搭个木棚子住着。刚成家的爷爷心里并不想搬家,可是后面弟弟等着他新婚住的那间房成家。他和奶奶开始了一生勤俭节约,自力更生的生活。这些故事都是爷爷、爸爸亲口讲的。爸爸尤其讲到奶奶膝盖流脓灌水拖了一年半才好,就眼泪婆娑。男人成家立业,多出门在外打拼支撑,因为走日本鬼子,生死一线只在瞬间。家里事无巨细要靠女人打点着,奶奶起早贪黑,拖儿带崽,忘死忘命,纯靠一双手做着,还不能填饱肚子。加上警报一响,又吓心吓胆躲往山上,防空洞里。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爸爸成年后,才正式起了一堂屋两正房两厢房共五间头的大屋。爷爷、爸爸不会管我哭得多凶,他们得四处谋食养家,在家日子不多,听见得少。爷爷当时在长沙县青山铺供销社任经理。早在时任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到长沙县原广福公社天华大队调研农村工作,在为期18天的调研中,爷爷作为统计员参加了调查访问。白天调查走访,晚上整理笔记,虽离家只十多华里,也不回家。爷爷在我读初二时,单独和我平静讲过这件事,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和任何评判,我就很长时间没有在意过。爸爸曾告诉我他只14岁多,就和雷锋同志同坐一火车皮,去了鞍钢。爸爸和我说这事时,那时望城属长沙县。他后来年渐70岁,告诉我他年轻时在那学会扭秧歌,告诉我那是那片土地茶余饭后的娱乐方式。但是爸爸从北方回到南方,我一生没见过他跳过舞,倒是见足了如今南方村子里这片土地上,跳广场舞特别来劲的大爷大妈,他们好多都是平日里提潲桶的角色。可以想见,爷爷、爸爸对我的焦虑几乎留给了家里女人。我不愿脱离奶奶、妈妈的怀抱,不愿单独睡在摇篮里。她们只好冬天整夜轮流抱着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轻轻地反复哼着童谣哄我睡。这样被我吵得反复没有尽头的日子,漫漫长夜,一心等天亮的状态,被她们齐心合力熬了出来,我也熬了出来,熬出来的我以后特别乖和懂事。后来,我生了崽,遗传真是不可思议,崽同样不管不顾吵了百日,极其考验我这做母亲的耐烦心,坚韧性。养儿方知报母恩,可来不及报答母亲,她就被病无可医的岁月带走了。让我常常想起那段锥心痛苦无奈的日子,眼泪水就止不住无声地流,人愈发清明:生儿育女后的女人更有女人味,她们在岁月深处,平凡的日子里,增添了温柔和安静,磨砺出宽厚与坚定,无声无息渗透出伟大来。
两边山夹着的中间地带形成垄。山这边人家到山对面人家,经过垄上的小路,一袋旱烟的功夫,就到了。依山而住的住户近得相互望得见是哪个身影,听得出是哪个嗓音。一年四季,上天会捎来给植物涂上五颜六色的风,风最爱在垄上,不停不住地穿梭。明媚的春天,绿了柳叶眉,醉了桃花眼。爽朗的秋天,梧桐叶黄,桔子果红……风还常约雨来,有时温柔如发,丝丝入扣,有时噼哩叭啦,吵个不停,像极了同睡一床的小夫妻,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骂也骂不开,打也打不散,活活一对生死冤家。
高堪、山塘、溪边的藤条枝蔓,田埂边的杂草野花,各自随意地穿着便服,春夏秋冬变幻着无穷的花样。七星瓢虫、蚂蚁、蚱蜢,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虫子们,自在地在属于它们的游乐场里,或悠闲爬行着,或欢快跳跃着。蜻蜓、蝴蝶、蝙蝠们喜欢在庭前屋后表演着乡村舞蹈,燕子、麻雀、喜鹊们喜欢在阡陌树丛排演农时合唱。时令节气来临前后,它们个个愈发无遮无拦,没心没肺地,和温暖的亲人们和谐共处,享受这简单的生活,生命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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