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快关门的时候，吧台前来了一个不寻常的客人。倒不是什么陌生人，恰恰相反，我对这个人相当熟悉。
“威廉，给我来一点你们这里最…最棒的那种酒……”，客人开口道。
我连忙招呼：“豪斯先生，真是稀客，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嗯，给您做一杯‘温蒂之吻’怎么样？”
这一位豪斯先生是我租住公寓楼上的一家三口的先生，出了名的好脾气，听说是梅丽贝斯银行的一名普通雇员。若不是今天在凌晨四点快打烊的酒吧里遇见了他，我还以为像他这样的老实人，生活中除了老婆、孩子和工作，是绝不会出现在酒吧之类的场所的。
“……嗯，好的……你是不是快下班了？要不，我改天再来吧……”
“不不，没事的，我平常走的都比较晚”
“哦……那就好……”
“倒是豪斯先生您，今天怎么会……”
“……”
“……哎……”
他从卡其色的工作大衣里掏出了一个古朴的黑色烟斗，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令人惊奇的是，还没看见他怎么点的烟，一团缭绕的烟雾就从他的鼻孔里面钻了出来。
“咳咳咳……”，原来他并不会抽烟。
“啊，这东西……咳咳……是我的上司送给我的……你知道的，我根本不会抽烟……”
我附和道：“它可真别致。能被上司这样赏识，您一定前途无量啊”
“……哎……”
“您好像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豪斯先生已经快四十了，然而他的面皮却白皙得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如此驻颜有术的。只不过像他这样工作稳定，夫妻关系和谐，孩子又茁壮成长的人，还会有什么烦恼呢？
“……哎……”，他把刚抽了半口的烟斗又揣进了兜里，我十分担心待会儿他的大衣会不会烧起来。
“我确实想找个人说说话，威廉，不过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啊，哈哈，豪斯先生，我们是朋友嘛……”
“嗯……是，是……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你，你得发个誓”
昏暗的酒吧在凌晨四点的时候，除了老板的猫凯蒂在打呼噜，就只有满脸尴尬的我和几乎要跟我的脸贴在一起的豪斯先生。
“我，好，我发誓，如果我把今天和豪斯先生的谈话内容说出去，就让我的灵魂再也得不到救赎……”
“谢谢你，兄弟，要知道，现在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听我说话了”，他看起来似乎比刚刚还要消沉。
“您言重了，豪斯先生，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豪斯先生勉强的笑了笑，顿了一顿，终于下定决心对我说道：“前几天，就在这个月的头一天，我的妻子，玛莎，把我的玩具全部扔掉了！”
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我出现幻听了，直到眼前这个一米八几的“帅气”男子又抱怨到：“那可是，那可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你知道吗？威廉……”，他真诚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在我还没有搬来这座城市之前，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就在一点点地积攒这些玩具了”
他抓着我的胳膊，我就没办法给他调酒，还好，“温蒂之吻”是给那些第一次来酒吧的人尝鲜的甜酒，并没有什么难度。
我把酒推到他的眼前，是蓝绿相间的颜色十分好看，可是他并没有看上两眼，眼睛又明显暗淡了下去，不是神态，而是肉眼可见的一种变化，就像家里的灯突然灭掉那样：“算了，你不一定能理解它们对我来说的意义”
“不，豪斯先生，谁还没有一颗童心呢，我还是愿意听你说一说的”
“威廉老弟，真的谢谢你……要是玛莎和罗宾也能这样就好了……”
罗宾是豪斯先生的八岁的儿子，我笑着说道：“怎么会呢？”
“……我觉得他们，已经不像以前一样爱我了……”
“或许在你眼里，我是好好先生，在同事眼里，我是老板手底下最优秀的那一批斗士，我为他们创造价值，像驼马一样不知疲倦……回到家里，我还要给罗宾辅导功课，该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人！”，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嘴，语气又强行缓和下来辩解道：“抱歉，我是说，要知道在我那个时代，孩子们可是比大人聪明多了！”
他就像一个从仓库最底层拿出来老爷式发动机，忽然被加满了油，许久不曾发泄，许久不曾咆哮，但是就当他要把这些年被冷落的愤懑再次喷薄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复当年的光辉了。
“你真的不会知道，我的妻子，玛莎，这些年来对我越来越失望了……”
“怎么会呢？豪斯先生，您是一位多么可敬的人啊……”
“可敬？威廉，你还是太年轻了……你真的太年轻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复述一遍，我确实还不满三十岁，可是他也不用用这样瞧不起人的口吻来说我。
“在跟她结婚之前，她是那样的善解人意，为了她，我可以做一切我不愿意做的事，包括来到这座城市……”
“为什么您这么讨厌这座城市？”
但是他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自顾自说到：“我是为了她才放弃了在E区的生活的”
“E区？那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啊？”，我很疑惑。
“没错，X城是大都会，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要来这里，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的。第一次见玛莎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就是上帝的天使，她是我唯一的知己。要知道从小到大，没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但是玛莎似乎总能准确无误地把我的想法转换成语言再复述出来，有很多时候，我真的怀疑她是一个机器人……”
“哈哈哈，您别开玩笑了，您的太太怎么会是那样的玩意儿”
他没理我，拿起眼前的“温蒂之吻”一饮而尽，不知道有多少是被他真的喝下去的，因为我明显地瞧见他的胸口湿了一大片。
“她如果真是那就好了……”
我更疑惑了。
“起码机器人是始终不会变的，只要你的程序得当，机器人永远是你最忠诚的朋友”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居家好男人，今天怎么会说出这么多奇怪的话来。我感到有点不安，说道：“豪斯先生，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千万别让人听见”
“威廉，我的好兄弟，我真没用！”
“您说什么呢？”，我在想他是不是和他的妻子吵了架才出来买醉的。
“您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需不需要我打电话通知您太太……”
“不要……”，一听我说要打电话，他激动地从高脚凳上跳了下来，“当”地一声，吓了我一跳，凌晨四点的酒吧里，这声音格外刺耳。
后面的话，我听得更糊涂了，他激动地说：“我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他的声音已经从消沉变成了幽怨。
“怎么会呢？你们是吵架了吗？玛莎太太一定会理解您的……”，说这话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往后厨的方向挪了挪。
“不”，他也不住地向我这里靠近：“玛莎她不爱我了！”
“您，你一定是……压力太大了……据我所知，她可是十分在乎你的……”，豪斯先生的举措令我十分不安，惊悚片看的多了，要知道有些老实人精神分裂之后可是比普通的恶棍要可怕多了。
“不，这是我的错……威廉……你看，你看这个烟斗……”，他又颤抖地掏出了那个黑色，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烟斗。
“这不是你上司送给你的吗？”
“不！去他妈的！……啊，对不起……这是，这是玛莎结婚时送给我的，但是她竟然也送给那个老王八蛋一个一模一样的！”，这一次他是真的激动了，金属桌面被他敲地都瘪了进去！
“豪斯先生，你冷静点！会不会是他自己买的呢？”
“威廉，我真的很伤心，我查过了，这个款式的烟斗总共就生产了两个，而且都是出自一位女士的订购……”
即便他不说名字，我也觉察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虽然凭借之前对玛莎太太的印象，我真不愿意相信。但是就在这时，豪斯从容地把一块黑色的硬物从口袋里拿出来，随意地摆放在了桌上，我冷不丁一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把枪！
“威廉，是我错了……”，他突然一伸手，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牢牢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豪……豪斯先生……你，你吓到我了……”，这一刻，我想逃，可是两个膝盖已经完全不听使唤。
“我不该打碎她最心爱的花瓶……我，我已经很小心了，要是在前几年，我跟你保证，我是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的”
他的两只手像两个铁钳，箍得我的手生疼。就在我快叫出来的时候，豪斯突然一松手，抓起旁边一大瓶没来及收起来的高浓度伏特加，咕咚咕咚地就往喉咙里倒，胸口的那一大摊酒渍便越来越大。
后厨的门就在那里，通往后巷的门也大开着，我可以跑，我可以喊，我告诉自己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镇静！可是越到了关键时刻，我就越发手足无措。
“我每天都在装，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威廉，我只不过想做一个普通的人……可我对不起玛莎……”，说到这里他竟然抽噎了起来，可是已经分不清脸上究竟是眼泪还是伏特加。
“我对不起她，我不该……我不该在她在我上司的办公室里的时候闯进去……”
“你……”，这疯子一定是喝多了。
“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如果我当时没有冲进去……我们一定还能好好地在一起地……”
“我……我还是打电话叫玛莎太太来吧……”，我连忙抓起吧台的电话，却没想到豪斯疯了一般扯掉了电话线，把座机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你还不明白吗？她不会来了……”
他突然抓起了吧台上地手枪，颤抖着举了起来：“她不会来了……罗宾……罗宾也不会来了……”，豪斯的情绪已经完全崩溃了，他声嘶力竭，我觉得他仿佛是在笑，因为他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手枪的枪口不断在我和他自己之间徘徊。
“你，你冷静点……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的……”
“不，没有了，威廉，没有了……你还年轻，你不懂的……”，豪斯终于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准备扣动扳机。
“砰！”
酒吧的木门被一阵强光击碎，那一道炫目的光亮照得我神魂分离，我倒在了地上，隐约间我看见一队持枪的武装警察冲了进来，四五个人奋力把豪斯按在了地上，豪斯的眼睛突然望向我，眼神当中充满了绝望，同时，就在他不断挣扎的同时，露出了那金属胸口上地一个大洞，伏特加从里面涌了出来。
“杰森.豪斯，4327号第一代仿生人，你涉嫌一桩谋杀，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无法避免你被报废处理的结果！”
……
天亮了，豪斯先生，不，4327，现在估计是真的死了。或许，在很久以前，在离开E区的那个时候，它就已经死了。而我，我还年轻，我得继续活着。
顺带一说，E区，earth，就是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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