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发生在6月30日，一个星期六的正午。夏日的阳光火辣辣地笼罩着鸡鸣村的每一处角落，每一团空气都被加热到了三十五度以上。黑娃来到我家门口，邀我去村子东头的水库里游泳。
“我不去，我奶奶说那里头有水鬼。”
“水鬼？我看是谎话鬼吧！哈哈哈！”
黑娃哈哈大笑了起来。
黑娃的学名叫做李鹏程，我们从小学到初中都在同一个班里念书。与我唯唯诺诺的顺从不同，黑娃这个万年铁打的第一名真心实意地把老师告诉我们的话奉为至高无上的真理。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鬼神，你奶奶说的那些都是封建迷信！”
“不止我奶奶，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
“他们都是没上过学的傻子！”
他的眼神如此清澈、如此坚定，让我无言以对。我向来是个容易妥协的人，黑娃又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换上泳衣出了门，我来到了水库旁，探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水面，心中的恐惧像是喝饱了春雨的幼苗一般飞快地生长了起来。
“我不下水，就在岸上等你。”
“没问题。”黑娃微笑着眨了眨眼睛。
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如意算盘。水库旁没有树荫，我无处躲避阳光的拥抱，终究会因为热得受不了而下水。我懊恼地瞪了他一眼，咬着牙想要坚持得久一些。
“你不下水会被晒黑的。”
“我本来就是黑妹。”
“怎么可能？你可是咱们初中的校花呀！”
“你找打吗？”
与其说我是“校花”，还不如说我是“笑话”。我个子矮，皮肤黑，脸蛋也不漂亮，却不知为何在第二性征方面发育得如此明显、如此引人注目。无论我走在哪里，总有各种各样的目光紧紧地盯在我的胸前。学校里那些该死的男生还给我起了个“校花”的“雅号”，女孩子们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寻找各种机会来嘲笑我。
黑娃是唯一一个没有嘲笑过我的同学。不仅如此，身为班长的他还总是试图阻止别人对我的捉弄，尽管效果有限。
“你真的不下水吗？我看你流的汗都已经可以用来洗澡了。”
黑娃说的没错，我的忍耐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一颗汗滴径直流入了我的眼睛，刺得我生疼。再看黑娃在水里翻腾的畅快笑容，我终于慢慢地走到了水边。
事情便是在这一刻变得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黑娃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猛地拉进了水里，扑腾起几个小小的水花后便已经消失不见。恐惧如一只利爪狠狠地攥住了我的心脏，使我不顾一切地开始尖声惊叫。最终，水库旁边的三名护渔人跳进水里将黑娃救了上来。
“水鬼！”
与黑娃一起被拖上岸的人形生物披着长长的头发，赤裸的身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它的身体极其纤瘦，爪子一般的双手依旧死死地攥着黑娃的脚跟。护渔人们扳开它的手，用粗大的绳索把它捆了起来。其中一个护渔人扯开它遮住面部的青苔和长发，我再次发出了惊声尖叫。
“婷姐姐！”
不错。这只试图杀死黑娃的水鬼，长着和婷姐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但更苍白、更骨瘦如柴，表情扭曲，充满血丝的双眼里装着快要溢出的愤怒与仇恨。
（二）
婷姐姐是赵顺叔叔的老婆，去年秋天才从邻镇嫁过来。那时候她刚满十八岁，还不能去民政局扯结婚证，但根据乡下的规矩，只要摆了酒席入了洞房，就算是正式的夫妻了。
按辈分，我得叫她婶婶。但她只比我大四五岁，脾气很温和，笑起来就像是冬日里的阳光一般温暖。我们很快便玩到了一起，我叫她“婷姐姐”，她则喊我“茜妹妹”。她是我自黑娃之后的第二个朋友。
这一友谊持续了不到半年。今年初春的一个周三，我刚从学校里放学归来，便感觉到村子里的氛围与平常大不一样。很快，我便从奶奶那里得知，就在半下午的时候，婷姐姐投了水，死掉了。
从那过后不到一个月里，又有三个水性甚佳的村民接二连三地死在了水库里，关于水鬼的流言也随之而起。原本热热闹闹的水库一下子变得寂静了下来，除了护渔人之外，再也无人踏足。
直到今天。
抓到水鬼的消息很快便让整个鸡鸣村轰动了起来。护渔人把婷姐姐绑在村子中央的大树上，村民们围成一圈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她。我看到赵顺叔叔和他的爹娘也在人群之中，脸上满是愤愤的神情。听奶奶说，他们正在安排赵顺叔叔和邻县的女人相亲。
村长来了。他一到，人群便安静了下来。六十出头的他头上仍没有一丝白发，身体健硕，脚步沉稳。黑娃的面相与他十分相似，他便是黑娃的爷爷。
“顺子。”
村长看了几眼婷姐姐，便出声把赵顺叔叔叫了出来。
“这东西生前是你的老婆，怎么处理她你应该有发言权。当着大伙的面，说说吧。”
“这个贱女人生前就不安分，死了还要变成水鬼来害我们，真是可恶至极！”赵顺叔叔一脸嫌恶，“村长，我看还是趁早杀了她吧！”
“蠢货！她已经死了，还怎么杀？”村长骂道。
“那就请邻镇庙里的法师来，把她超度了吧！”有村民提议。
“她是水鬼，又不是真的魂魄，怎么超度？”村长皱眉，“再说了，那帮臭和尚只知道喝酒吃肉逛窑子，哪有本事超度？”
人群再次吵吵闹闹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如何让眼前这个讨厌的女人永远不能翻身。最终，村长一锤定音，要一把火把她烧成灰。
“既然死不了，就让她灰飞烟灭！”
火刑在村子里的晒稻场进行。五花大绑的婷姐姐被横放在干燥的木柴堆上，一大桶汽油均匀地浇在其上。
婷姐姐没有挣扎。从被拖上岸来开始，她就保持着同样的表情，紧闭着嘴没有说过一个字。她已经死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柔可亲的婷姐姐，而是一个连人话都不会说的怪物。她已经杀死了三个人，今天还差点杀死了黑娃。
我这样在心里告诉自己。
“你没事吧？我知道你和她关系很好。”
人群中，黑娃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我的身边，极其小声地对我说道。
“没事的。”
我神情平静地回答。
赵顺叔叔擦着了一根火柴，亲手扔到了柴堆上。火光涌起，转瞬间便吞没了整个柴堆，舔舐着婷姐姐那瘦弱的身体。
（三）
火刑失败了。
当木柴烧尽、火光散去的时候，浑身沾满灰烬的婷姐姐缓缓地站起身来，毫发无损，而原先捆绑她的那些绳索则与木柴一道化为了灰烬。
我松了一口气。
但村长不会容忍失败。他同宗兄弟七人，正当壮年的子侄一辈足有二十多人。在乡下，壮年男人越多的家族势力就越强大。他已经当了三十年的村长，向来说一不二，在村里威望极高。
此后的几天里，村长尝试了许多种不同的方法。他请来法师念经超度，但那些和尚一见到婷姐姐就吓得当场跑掉了。他试图砍下婷姐姐的四肢，但只得到四把缺了口子的砍刀。他还亲自开着拖拉机在婷姐姐的身上来回碾压，却依旧不能伤她分毫。
起初，他们一直用粗大的绳索把婷姐姐绑得严严实实，生怕她袭击别人。但渐渐地他们发现，上了岸的水鬼似乎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她走起路来就像蜗牛在爬，把手臂举起来的时间足以喝下一大碗肉汤。她似乎无法离开村子，每次走到村口都会停住脚步折回，不管有多少人拖着她也无法将其移动分毫。她也害怕着水库，只要走到那水库的三米之内，就开始哆哆嗦嗦，直到瘫倒在地。
村民们开始习惯了她的存在。
妇女们聚在小溪边洗衣服的时候，她会围着她们，慢悠悠地转圈。当她走进小溪的上游弄脏了溪水，她们则会愤怒地将搓衣板扔到她的身上。
男人们在田地里干活的时候，也会看到她在田埂上挪动着步子。上岸的日子久了，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青苔。经过雨水的冲刷，她脏兮兮的皮肤也恢复了一丝人类的模样，隐约可以看到当初那个十八岁少女的美丽躯体，引起男人们的阵阵目光。
“死了也不知羞耻！”
妇女们恶狠狠地诅咒着，却没有人上前给她穿上一件衣服。我的衣服很小，她穿不上，我便从衣柜里偷了几件妈妈的衣服，趁没人的时候套在了她的身上。
我试着向她搭话，絮絮叨叨地讲着我们过去的友谊。她静静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我说话，却不给我任何回应。
三十分钟之后，我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转身跑了起来，泪水在我的眼眶中凝聚。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哭泣，便打算一直跑回家去，却没想到一头撞上了黑娃。
“你跑什么呀？”
“不用你管。”
这一撞之下，我的泪水暂时地退却了。
“你要去哪？”
黑娃的脸红红地，眼神也不自觉地躲闪着。
“大哥和二哥从县城里的工厂上回来了。他们非要弄死……那个谁，我怎么劝都没用。刚才他们出去找工具去了，我打算跟上去看一看……”
“弄死？婷姐姐已经死了！”我冷冷地说道，“你爷爷都没办法的事情，你那两个哥哥又能怎么样？”
“不知道，反正他们好像很自信的样子。”
李自强和李自力是黑娃大伯家的儿子，严格来说只是他的堂哥。他们俩都已经二十来岁，平时在县里的砖厂上工，一年半载才回来一两次。相比起那些从未出过村的人来说，他们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说不定他们在县城里真的听说过弄死水鬼的方法呢？我的心里微微有些不安。
“带我一起去看。”
我和黑娃跑到刚才给婷姐姐穿上衣服的地方，但那里已经不见她的踪影。以她的行动速度，这么短的时间是走不了多远的。
“你那俩哥哥有说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对付吗？”
“应该是村口或者水库吧。”黑娃皱着眉头说道，“他们听说她害怕这两个地方之后，就一口咬定她在这两个地方实力最弱、最好对付。”
“你去村口，我去水库。”我略微地有些焦急了起来，“他们要是在那里，就过来叫我。”
（四）
我躲在一颗大石头后面偷偷地观察。
黑娃不在我身边，我不想独自面对他那两个堂哥。李自强个头更高，李自力皮肤更黑，但他们都同样地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同样喜欢同色眯眯的眼神打量我胸前那两团肉球。
他们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了水库的边上。她浑身颤抖地瘫坐在地上，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整张脸。
“看来我们根本没必要带绳子来，你看她到了水库边上就连像狗一样爬都爬不动了。”这是李自力的声音。
“不知道谁这么无聊还给她穿上了衣服。”
几声撕裂衣服的声音过后，她再次恢复了那副刚出生时的样子。
紧接着，李家兄弟就从带来的大黑包里掏出来各式各样的工具。他们带来的绳子没有浪费，到底还是用来把她捆绑了起来，只不过目的不是为了防止她逃跑，而是为了满足他们那变态的欲望。
他们拿出一把钢锯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边吹着口哨边锯了起来。但她的脖子完好无损，他们的钢锯却被磨平了。李自强用一把大铁斧对准她的脑袋砍了十几下，却只弄折了铁斧的木柄。李自力用一把微型电钻从她右边的太阳穴往里钻，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崩掉了钻头。最后，他们各自手持一把砍刀，一人站在一边疯狂地来回劈砍，然后以得到两柄断刀而告终。
“娘的！这贱婊子的皮还真他妈的硬！”李自强愤怒地飞起一脚将她踹倒，自己则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别生气嘛！”李自力同样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却浮起了异样的微笑，“越难搞，越有趣不是吗？我都想在这里干她一次了！”
“什么？”李自强抬起头来，诧异地说道，“你连水鬼都敢干，胆子可真大呀！”
“有什么问题吗？”李自力满不在乎，“她活着的时候我就干过她，难道她死了我反而不能干了吗？”
“你干过她？”李自强瞪大了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难道我干过的每个女人都要告诉你吗？”李自力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又给李自强发了一根，“我上次回村的时候快天黑了，在田埂上碰见了她，就把她拉到了苞米地里。她反抗得那叫一个狠呀，差点把我的脖子都咬断了。可你也知道，我就喜欢这个调调，所以我还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把她给干成了。我告诉你，那滋味儿，可真爽啊！”
“那后来呢？”李自强听得仿佛身在其中，陶醉地眯起了眼睛，“干成之后总老实了吧？”
“哪能啊！”李自力吐了一口烟，“这娘们烈得很，回家就告诉了赵顺。你也知道，赵顺是个懂事的人啊。他把这娘们打了一顿，还骂她不检点，不要脸。”
“活该！”李自强点了点头，“谁让她不安分不老实？”
“你以为到这就结束了？”李自力嗤笑了一声，“第二天一大早，她居然就跑到我家里来，找爷爷他告状！”
“哈哈哈！真是个蠢女人！”李自强摇了摇头，“爷爷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李自力大笑了一声，“当然是把我叫了出来，然后我们爷孙俩一人再干了她一次呗！她那是不知道，爷爷他年轻的时候，谁家的小媳妇大闺女他没干过？”
“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李自强抱怨道，“这种事情怎么能不叫我一起呢？”
“我倒是想叫你一起来着，可谁知道你那天一大早去哪里鬼混了？”李自力不耐烦地说道，“后来这娘们就投水死了，再叫你也来不及了。不过现在也不晚，你就脱了裤子在这里上呗。反正她光着身子，方便着呢！”
（五）
我自己也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从那颗大石头后面走出来的，更不知道那根木头是怎么到我手里来的。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站在李自力的身后，狠狠地把那根木头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打完之后，我的脑子便一片空白，傻愣愣地呆立在当场。李自力捂着脑袋回过头来，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
“臭丫头！你他妈想要干什么？”
他骑到我的身上，又是一巴掌打在我的另一边脸上。我的两张脸都肿了起来，但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你害死了婷姐姐！”
我吼叫着说出这句指控，换来的是又一记巴掌。
“她自己投水死的，关老子什么事？”李自力怒吼道，“就算老子干死了她，又怎么样？信不信老子把你也干死？”
“这不是经常和黑娃玩在一起的大奶妹吗？”李自强走上了看了看我，“黑娃没干过你，你痒得很对不对？没关系，我们两个当哥哥的就帮黑娃一把，给你开苞，怎么样？”
他们把我按住，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几声衣渤碎裂的声音之后，我寻了个机会一口咬在了李自强的手上。他疼得一声大吼，一记重重的闷拳打在了我的肚子上。
“你们干什么？”我的耳边传来了黑娃的一声怒吼。他冲了上来，和李自强扭打在了一起。黑娃的眼睛里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怒火，咬牙切齿地朝他堂哥的脸上挥舞着拳头。但他是个初中刚毕业的小男孩，而李自强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很快，他便被李自强轻而易举地制服了。
“蠢货！我们是在帮你，你他妈明不明白？”李自强一口唾沫吐在黑娃的脸上，“都初三了还是个雏，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老子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知道干过多少小娘们了！”
“放开她！”尽管全身上下都被死死地按住而不能动弹，但黑娃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挣扎。他的脸胀成了紫色，扭动着身体想要摆脱李自强的控制。
“真不知道我们李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废物！”李自力鄙夷地看了黑娃一眼，“整天就知道念书！念书！结果念成了个书呆子！今天就让我来给你上一课！”说罢，他就用一只手解开了他的皮带，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放开……”黑娃的吼声再次响了起来，但我却只听到了一半。我感到压在我身上的李自力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开了，我下意识地顺势坐起身来睁开了眼睛。
撞开李自力的是婷姐姐。她压在李自力的身上，但很快就被李自力一把推开了。
“快跑！”黑娃及时地出声叫道。我下意识地跑动了起来，但却跑向了错误的方向。几个大步之后，我被迫停在了离水库一步之遥的地方。
“往哪里跑？你以为你能跑得过我吗？”李自力怒气冲冲地吼道，“就算跑掉了又怎么样？你以为你下一次还能跑掉吗？”
我没有来得及思考李自力的话，便被飞扑过来的婷姐姐撞进了水库里。她死命地抓住我的双脚，将我拖到了水底。腥臭的水从我的嘴和鼻子涌入进我的身体，缺氧的大脑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尾声
我再次拥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成为了一只水鬼。
我不需要再呼吸，不需要再进食，在水底就如同在岸上生活一般轻松方便。我忘记了绝大部分活着的时候的事情，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的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种强烈的欲望，那就是把一切事物拖到我身边来的冲动。在水鬼的意识中，水底才是真正的家园。
这样的事物很快就来到了我的眼前。我清楚地看到，两个高大健壮的成年男子扑通几声跳进了水里。他们一手紧握着钢刀，一手拿好了绳索，似乎想要把什么东西制服，然后绑上岸去。
我不认识他们，但我却觉得那两张脸很熟悉。
一股莫名的仇恨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悄无声息地游了过去，两手分别抓住他们的一只脚，将他朝着水底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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