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拍案惊奇.第五回

第五回 假谢罪淫母抛首 真伏法孽子亡身

书接上回，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事发之日，将军及夫人亦无知晓。待得衙内诸人为大名府缉拿收监，得悉案情重大，乃四下打点，谋能出衙内之罪者。夫人黄粱氏候至将军归来，得知民怨迭起，手脚竟失了分寸，不知如何化解。时为大观元年春二月。

又月余，衙内诸人徙往大理寺候审，将军厚礼觅得状师薛唐镜为其子脱罪。薛状师乃以探监为名，秘嘱衙内堂上听审但直叫屈既罢。衙内依言而行，大理寺卿亦私纳将军银钱，端得手短，乃以内有曲直为由，暂缓发落。薛状师借机寻得杨氏女，以利诱之，倘若罢诉，将军府必以重金酬之，其利丰，杨氏三代皆受用不尽。碍于人言可畏，杨氏拒其利，但欲仇死己手而称快。

薛状师归白黄粱氏，夫人怒，竟使薛状师明纳物证，阴贿人证，务要将杨氏售色于儿之名坐实，便宜行事。状师依计，未及呈于世人，辄为世人嘲之，皆言两千金，竟为五人媾之，其为短智否？更有人言曰，敢情将军府赤金足于别家，若此论立，愿出金五千，谋得夫人黄粱氏一日春宵，引得市井大哗，计遂不行。

兀得又得一计，私篡衙内生辰八字在先，继以衙内生辰未及弱冠为由，欲得世人宽宥。竟有市井异人曰：昔日衙内御车祸及韩道国者，已逾三载，大宋律言未及弱冠私御者，囚监候，其亲同罪。其时衙内在监，将军说得韩氏销案，未足月衙内即出。倘使当下衙内未几弱冠，昔日安得未行惩处。世人皆以为是，夫人之计又罢。

如此三番，薛状师不堪夫人之负，乞罢其任，夫人允之，复聘得状师田世杰代行其事。田状师初理卷宗，乃知此前数计之难，乃谓李将军曰：“如欲衙内无事，须得将军亲诣各王公府拜谒，务要说得各世子王孙高堂出面涉案，方保衙内无虞，此为同气连枝之计也。亦得夫人抛首，亲承衙内之恶，声泪俱下以白之，世人倘宥之，衙内或可逃得一劫。”将军及夫人依计，各行其是。

事与愿违，或说李衙内天命该绝。将军遍历各公府，俱为人拒。皆言各世子未及弱冠，竟为李衙内所惑，实为家门不幸；今日但凭大理寺秉公直断，也好除了这罪魁元凶，省得日后祸及无辜。如今避之犹恐不及，安得助纣为虐？将军自知理亏，亦惮各王侯碎玉全瓦，皆因爵在其上故，始知官高一阶压死人是也。夫人出师亦不利，本为谢罪抛首，却自恃二品诰命，乃服凤冠霞帔而出，着金披银，甚是光彩照人。行至坊间，目不正视，民皆疑其诚意不足，不受其陈。夫人微有愠色，欲夺路而亡，不得，乃恨背无双翼也。

将军及夫人归府，甚是狼狈，乃恨银尊轩东家坏事，唤得田状师来，合计半宿，夤夜得出一计，计将安出？私向市井流言，乃是银尊轩店伙计张小二，本为掮客，贪婪衙内钱财，拉拢衙内诸人与杨氏女媾合。衙内无意消遣，伙计俟衙内微醺之际，强以手铳抚其尘柄，待其昂首，引入杨氏玉户而成之，铸成今日之祸。待得流言四布，再讼于大名府谋断，即使不成，亦得徙去民愤。此为一箭双雕之计也，何为双雕？当下民怨迭起，将军及夫人几无还手之力，遂以退为进，另辟蹊跷，如此奇闻，必致万民瞩目，届时衙内安得几人惦念？此其一也；此计若成，衙内罪比轻于目下；若不成，亦得周全之时日，或有转机亦未可知。

然则人算不如天算，那银尊轩东家，亦非等闲。其下产业，皆为他人托名而治，所涉股东，非富即贵，多为朝野险要，岂非区区李将军动得？将军诉状未及大名府，悉为东家知晓，先于将军呈讼状于府衙，兼及人、物佐证，铁证如山，将军奈何无力回天，乃与夫人终日匿于将军府邸，听候大理寺发落。

衙内诸人在监，各恃家境显赫，并无在意。岂止监外沸沸扬扬，弄得如今这般光景。吕世子拜请邱太师、程尚书、唐侍郎至府求计，邱太师曰：“欲得四子周全，需行舍卒保车之计。吾等四子，各因年少，未及通名天下，无需过于劳心。此番但得罪魁元凶伏法，这罪名便有了归宿，也平了那市井一场干戈，杜得天下悠悠之口。诸位以为如何？”众皆称妙。

翌日，四位王侯唤得大理寺卿入得府来，吩咐妥当，只待二鼓行事。未及二更，心腹狱典携酒食入得牢城营内，佯言中元将至，丰年在望，兼为新君处理，格外施恩，遍施酒肉。平日仰仗诸衙内世子照应，今日携酒特来答谢。诸人平日想是来往的紧，毫无禁忌，推杯换盏而食。及至二更刚过，狱典转身，掀开食盒底部，将所匿利器操于手中，抽身骤至江流儿身前，说是迟那时快，但见红光迸现，可怜活脱脱一个李衙内，瞬间归了神位。

余下四子顿时慌做一处，狱典欺身上前而言曰：“诸位勿恐！此皆各位高堂之谋，意在保全各位。今元凶伏法，便担了一身罪名，与诸位无涉。少顷必有赦书下达，诸位定保无虞。今日之事，须得各位共同缄口。为明此心，诸位须得上前持此利器，各予这江流儿一击，事毕容小人与他做个畏罪自裁之假象。”诸位无奈，循序各击江流儿一番，原来那利器，非是它物，乃是毛料花石纲一截。自此，江流儿之案，也就无疾而终。端端一个囫囵人儿，如今却代罪枉死，将军及夫人闻讯，几近晕厥，好不悲哉！然则古人云：善恶到头终有报。将军落得如今窘境，原也是咎由自取。

有诗赞曰：

珠胎暗结休元配，契子无知恶到头。

自古人生谁勿死，只身何故作南囚。

——————全文完——————

附录：话本人物考

一、李重溪：姓李名龟字重溪，李龟年五世孙，重者，复、双也，溪者，江、河也，人称李将军。
二、金习木：京都卫戍司甲仗库掌库大监，号炮匠作，绰号轰天雷，李将军授业恩师之夫。
三、西里呼噜亲王：南蛮夜郎国亲王，后兵变夺取政权，自封夜郎王。
四、于雄：姓于名雄字胜男，李将军发妻，李庆母。
五、李庆：李将军嫡子。于胜男所生。
六、黄粱鹤：复姓黄粱单名鹤，李将军继室，李魁盛母。
七、李魁盛：李将军庶子，黄粱鹤所生，人称李衙内，乳名江流儿，据传非将军亲生骨肉。
八、东门贺：复姓东门单名贺，生药铺东家，朝廷钦赐千户爵，李衙内授业恩师。
九、韩道国：将军府同坊业主，御车案受害者。
十、柳安儿：胡姬，番僧弟子，东门千户妾，李衙内番语师傅。
十一、邱洋汐：邱太师之子，人称邱衙内，李衙内好友。
十二、唐愉儿：唐侍郎之子，人称唐衙内，李衙内好友。
十三、程雪竹：程尚书之子，人称程衙内，李衙内好友。
十四、吕慕言：吕王爷之孙，人称王孙吕，李衙内好友。
十五、杨洁：勾栏瓦舍艺人，冀州人。
十六、张小二：银尊轩酒肆伙计，掮客。
十七、薛唐镜：状师甲。
十八、田世杰：状师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