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果是一个有故事的幼儿园老师,也是一个不轻易与人分享秘密的女人。因为她知道,所谓秘密一经自己的口中说出,不久之后就会变成公开的秘密。而有些秘密,即使向别人倾诉了,对方也未必能真正理解。从小到大,她习惯无声地收藏一个又一个秘密。
春夜的南国小城,天气又潮湿又闷热。皮果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无论怎么变换睡姿都感觉不舒服。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她随着秒针的节奏开始在心里数数,想要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无奈,失眠并不是从一数到一百就可以解决的简单问题。无数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来回穿梭,那些陈年的记忆,像一个个怪兽张牙舞爪闹腾个不停。她崩溃了。难道抑郁症又爆发了吗?眼睛像是打开后忘了拧紧的水龙头,细小的水流缓缓而下,枕头很快就湿透了。
她的第一个秘密,应该从她的名字讲起。说来让人难以置信, 一个人怎么可能到了十几岁才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字呢?
从小学到初中,皮果一直沿用一个她后来才知道的、而户口本上根本就没有的名字在上学。直到初三那年即将参加中考,学校发了通知,要求学生填报志愿必须使用户口本上的真实姓名。她回家找妈妈要户口本,翻遍了户口本每一页的记录都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她才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字叫皮果。
震惊之余,妈妈给她讲起关于这个名字的故事。妈妈叹了口气,无奈地对她说:“你的名字是奶奶给你取的。那些年,大伯母连续生了两个女孩,我也连续生了两个女孩,奶奶不想再要孙女了,就给你取名果皮。意思是说,我们家不想再要女孩子了。”妈妈顿了顿,接着说:“奶奶说,女孩子早晚要成为别人家的人,生太多的女孩子就像烂果皮一样,应该被扔进垃圾桶里。”
她泪流满面,沉默不语。妈妈继续说,幸好当年登记户口的人一听说给一个女孩子取名“果皮”,偏偏他们家还姓“蓝”,这么一来就成了真的“烂果皮”了。所以,好心的工作人员悄悄把“果皮”二字换了位置。
后来,她用蓝皮果这个名字上学。第一天老师点名的时候,台下一阵哗然。一个调皮的男生大喊道:“是烂果皮还是烂苹果?”这一喊,更是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从此,自卑深入她的骨髓。
皮果小时候住在市郊。每逢元宵节晚上,家乡的孩子们会提着各种元宵灯到街上玩耍。多数孩子提的是用白萝卜雕刻成的一种灯笼。在她八岁那年,逐渐流行起一种纸质的灯笼。造型、颜色各异的纸灯笼里点上一支小蜡烛,远远看上去,非常好看。孩子们提着纸灯笼欢天喜地在小巷子里走,一不小心,纸灯笼就会被烧掉。但是,那纸灯笼在小时候的她看来,是那么漂亮。
她吵着妈妈给她买一盏纸灯笼,妈妈不耐烦地说:“女孩子家,买什么纸灯笼?”她的妈妈是比较温柔的一个女人,从来不曾动手打过她。那天,让她刻骨铭心的不是妈妈回答的语气,而是“女孩子”这三个字戳痛了她敏感、脆弱的心,让她想起自己出生的故事。
从小她是听着妈妈讲述这样的故事长大的: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奶奶一听说妈妈生的是女孩子就非常生气,她不肯去医院给妈妈送饭,只留下妈妈无助地在产房里独自哭泣。
这个故事,妈妈每次讲起,年幼的她都会在脑海里补充这样一个画面:奶奶的愤怒与失望,妈妈的委屈与悲伤,襁褓里无辜却哇哇大哭的婴儿。所以,当妈妈以“女孩子不能买纸灯笼”的理由拒绝她的要求时,她涌过一阵锥心的痛,那绝对是一个八岁孩子不该有的。仿佛,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童年提前结束了,就在她八岁的那个元宵夜。好像,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要向大人证明,女孩子并不比男孩子差......
后来,她想学书法,亲戚对她的父母说,女孩子不用学那么多,长大总是要嫁人的。后来,她想学吉他,邻居对她的父母说,女孩子不用学那么多,长大总是要嫁人的。“女孩子”?“女孩子”?又是“女孩子”!她的心终于伤痕累累,不堪重负。
当经历了很多次由于自己是女孩子就不能去做一些事之后,年少的她甚至想,奶奶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去世,是否与她的愤怒有关呢?是否与自己有关呢?自己的到来,给周围的成人带来的不是欢喜,她由此断定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长大后她在书里读过,大多数人在一生中都萌发过自杀的念头。她却从没萌发过自杀的念头,那时候的她认为,如果自己自杀了,只会让大人们越发觉得生女孩子没有用。但是,那些年每逢从新闻上得知哪里发生了天灾人祸,她都会想,为什么那些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宁愿代替那些人去死。
回忆起往事,她为自己曾经的错误信念颤抖。成长过程中,大人们有意无意之间说的话,在她的心里播下了种子,继而生根发芽。如果不是因为喜欢阅读,如果不是因为读了几本好书,她还会继续沿用那一套旧的思维模式,会让自己病入膏肓,最终抑郁而终。
而这一夜,吞噬她的不是这些记忆的恶魔,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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