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虫虫飞星星烁
这一夜,吞噬蓝皮果的不是记忆的碎片。
这天晚餐后,她接到自己的文章被本地报社采用的好消息,还看到了一个培训简讯。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她把那篇文章连同最近写的几篇小文章转发给她的先生余向洋看。
他们家每天晚上安静的程度几乎可以申请吉尼斯记录。自从儿子上中学后,他们连餐后家庭茶话会都取消了。这个三口之家晚间的常态就是每个人都端坐在书桌前,各忙各的事。十四岁的儿子余东驰在自己的房间里埋头奋战作业。蓝皮果在书房里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在电脑上上网、写日记。余向洋的书桌与她的书桌并排摆放着。当晚,他正如往常一样,忙着一边研究满屏红红绿绿的股票指数,一边往笔记簿上做记录。
蓝皮果的话打断了余向洋的思路,不过他还是点开了她分享的文档。在以闪电般的速度对几千文字扫描了几眼之后,他一言不发,目光又重新聚集在那些于蓝皮果看来没有多大意义的数字上。
蓝皮果不确定余向洋是否真的读了她的文章。 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她深知他做事十分专注,不喜欢被打断。但是,这天晚上她兴奋不已,她有太多的话想跟最亲密的人分享和商量了。她推了推他的肩膀,轻声说:“你倒是评价一下呀!”以前,如果碰到先生这种表现,她会选择沉默然后独自在一边生闷气。即使是对最亲密的人,她也常常不是能畅所欲言的人。
小时候,家里经常硝烟弥漫。每次听到脾气火爆的爸爸对着有轻微听力障碍的妈妈歇斯底里地吼叫,她就害怕得浑身颤抖。妈妈有时候会听不清爸爸的话,倘若在那种情况下,妈妈还喋喋不休回应爸爸,战争必定会进一步升级。从起初的内战变成世界大战,再由世界大战演化成星球大战。蓝皮果每每面对那样的场景,就会想,如果他们中的一个能少说一句,或许家里就会一片太平。这样的信念深深地植入她的潜意识里,深深影响了她后来的生活。她害怕与人有冲突,她总是在争议发生时选择妥协,选择沉默。她不敢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怕惹得别人不开心。结婚十五年来,他们家从来没有过一场像样的争吵。纷争产生的时候,她习惯闭上嘴巴,她用一种极端的方式,避免儿子生活在吵吵闹闹的家庭氛围中。以致于有一次她与先生激烈地讨论某一个问题,当时刚上幼儿园的余东驰大喊:“你们别吵架了!”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吵架。她曾一度引以为豪。可是,谁又能想象一段十多年不吵架的婚姻有什么东西被刻意隐藏着呢?
余向洋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觉得像这样私人的东西,讲出去没有意义,甚至会遭人嘲笑。人不能太脆弱,只因别人的几句话就受伤那么多年?一个人在社会行走,要练就一身僵硬的钢壳,脸皮要厚一点。你应该写一些有意义的文字。”蓝皮果感到内心有某种东西被摧毁了,但她不确定是什么。先生比她年长十岁,有时候他会像一位长辈一样与她分享他的人生经验,很多时候的确能给她提一些不错的建议。但是,那一晚,她在心里无奈地承认一个事实,他俩生活在不同时代,他们之间有一条隐形的“代沟”。
她想问:“你确定认真看了我的文章了吗?你确定你读懂我用心堆砌的肺腑之言了吗?”但是,她把话咽了下去,从她嘴里跑出来的是:“什么才是有意义的文章呢?”她不喜欢过于功利的东西,她憎恨用金钱作为衡量事物价值的唯一标准,她不喜欢做什么事都问有没有用。
余向洋把他的股票走向晾在一边,因担心影响正在隔壁学习的儿子,而刻意压低声音,滔滔不绝说起他所定义的有意义的文章。可是蓝皮果听不到她内心深处渴望的鼓励和理解。她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她感觉自己仿佛乘坐着热气球,突然降落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她与相遇的人彼此竭力讲述着,却听不懂到底对方说的是哪个国家的语言。一阵悲伤像巨浪袭来,她被淹没在一种极度的无力感中。
余向洋怎么能理解蓝果皮的悲伤呢?有些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又如何理解其刻苦铭心之痛呢?余向洋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前面有两个姐姐。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从小备受关注和宠爱。他自信、阳刚,做事雷厉风行。而蓝皮果自卑、优柔果断。不同的成长经历和成长背景,迥异的性格再加上年龄上的差距,更加扩大了他们之间的差距。他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角度去看一个敏感孩子的故事,他搞不懂太太为什么要把精力用于记住那些伤心的往事,甚至沉溺其中。为什么不能活得积极阳光,正能量一点呢?
蓝皮果最近参加了一个心灵书写营。天南海北的人聚集在一起,通过写作梳理自己的成长经历,疗愈童年创伤,从创伤中提炼出一份成长的礼物。蓝皮果惊喜地看到一份在她成长过程中包装粗糙、丑陋的“礼物”。由于工作原因,她时常看到周围有些大人打着爱孩子的名义,说出一些伤害孩子幼小心灵的话却浑然不知,而有一些童年经历会影响孩子漫长的一生。她想听从内心的一个召唤,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她想向先生解释,她写私人故事并不是抱怨、指责谁,她只是想说明,很多成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因魔咒而沉沉睡去的睡美人,等待着被唤醒。有一个著名的歌星,是家里的第七个女孩子,小时候妈妈一再向她强调,爸爸希望妈妈为他生一个男孩子,而正因为她的出生导致了父母离婚。妈妈的话一次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起初她不相信,想要反抗,慢慢的她相信了,相信自己是一个不该来到世界上的孩子。所以,即使她不到二十岁就成了走红的歌星,她依旧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和价值感。
蓝皮果觉得自己也需要借着梳理自己的成长故事,去找出戳中自己的纺锤。她兴奋于经过多年的阅读和学习,她已经攒足力量破除魔咒。她想说,每一个伤痛的背后,都有一个用消极诠释的故事。她想要像一些灵修作家那样,从创伤里开出美丽的花儿,把曾经的悲伤酿成文字的葡萄酒。她希望以后能给更多的人讲述她在幼教现场观察到的类似故事。
成长过程中,一次又一次重复的“背景音乐”把某些错误的信念植入了孩子的内心,对于天生敏感的孩子而言,长大以后,它们会像魔鬼一样,时不时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捣乱。她挣扎了那么多年,终于能看清它们,辨清它们,是她自己以前选择让自己受伤。她终于明了,已经成年的自己,完全可以重新定义那些陈年旧事的意义。是让它们成为伤害的魔咒?还是让它们成为促进成长的助推器?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深陷沼泽地的人,好不容易把自己拯救了出来,忍不住想要告诉其他人,那个地方有沼泽,不要陷下去。她想要告诉更多的人,敏感的孩子就是这样容易受伤,而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拥有一颗强大的、不易受伤的心。不要人为制造更多的“沼泽地”。
她想反问,现在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成人走在灵修的路上,不辞辛劳地去疗愈成长的创伤?她不愿承认自己是唯一的、脆弱敏感的孩子。她坚信挖掘成长经历对人的影响,并不是为了批判,而是为了让自己成长得更好,为了让这一代人成为“转型者”,为了让下一代有更美好的“语言背景音乐”。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停留在了心里。这么多年的学习之后,她还是无法真实地用话语表达自己,她还是陷入了旧有的思维模式。
余向洋起身走到书架前,看着满书柜的书,问道:“你如果还是活在过去,每天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呢?”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呢?这句话,是蓝皮果的情绪燃点。她的爸爸曾经也是这么问她的。她自己也曾用这个问题打倒过自己无数次。最近,她好不容易看到渺茫的希望,在那一瞬间希望之塔坍塌了。那个自我否定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萦绕,久经不散。
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呢?她曾掷地有声地回答:“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可如今,她能拿什么去证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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