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皮果心里收藏了很多无处讲述的故事。那些故事,她视若珍宝,却不足为外人道。偶尔,她会在饭桌上讲起。有时正当她讲得眉飞色舞之时,余向洋却不知不觉把话题绕回余东驰的学习上去。这也难怪,在多数人眼里,别人家孩子的事,总不如自家孩子的事重要。余东驰倒是对那些发生在幼儿园里的事挺感兴趣,有时也会发表一番自己的看法。遗憾的是,由于学校离家比较远,他每天放学花在路上的时间太多。到了晚上,他的首要任务是分秒必争地为作业而奋战。
蓝皮果只能把故事讲给她的电脑听。多少个夜晚,她安静地坐在书桌前,一个键一个键轻轻敲击,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记录。幼教现场发生的点点滴滴,在她手下汇聚成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所有的文字,所有的故事,或多或少都在期待着被看到,被听到。只是,与那些名人分分合合的故事比起来,有谁会对这些故事感兴趣呢?
这天晚上,蓝皮果又在电脑前码字。为了记录下孩子们的成长故事,她给每一个孩子分别建立了一个文档。打开文档,她快速找到调皮大王豪哥的页面。早在接手这个班级之前,蓝皮果就已久闻豪哥的大名。他是整个幼儿园人尽皆知的、一个特别让老师头疼的孩子,而且据说他的爷爷也是很出格的,脾气特别火爆。豪哥以前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就读,在他转来星星幼儿园之前,他爷爷差点动手打起老师。
这个调皮的孩子,在蓝皮果连续两天没上班之后,这样问她:“果果老师,你知道你没来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吗?“
”你在做什么呀?”
“我一直在画画。你知道我画谁吗?”
“画我吧?“蓝皮果非常自信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呀?”豪哥惊喜地说着,递上了好几张画。
蓝皮果翻开画看了看,每张画看起来大同小异,都是她站着给小朋友讲故事的样子。豪哥逐一指着画解释起来:“瞧,这是女王版的果果老师,这是小魔仙版的果果老师,这是美人鱼版的果果老师......”
蓝皮果出神地看着白天豪哥送给她的那几张画像,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绽开,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暖流,暖流化作一个个方块字,跳跃到电脑屏幕上。
蓝皮果想起豪哥第一次画画送给她,是上个学期的某一天。那一天,他特别为图画中的果果老师画了漂亮的项链,而事实上蓝皮果从不戴任何饰品。他在果果老师身边画上两座房子,他说那房子是他送给果果老师的。
那天午餐后散步时间,豪哥说:“果果老师,我送你的画你要好好保管,你要拿个相框把它挂起来。”
“好的。可是,我该把你的画挂在哪呢?”
小男孩想了想,笑着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又过了一会儿,他跳到蓝皮果跟前,一脸天真地问:“果果老师,我送你画你开心吗?”
蓝皮果回道:“当然开心,谢谢你啊!”而事实上,蓝皮果更想说,她的开心里裹挟着某种无法描述的酸楚。
也是从那天开始,这个让很多老师抓狂的孩子好像多了一个业余爱好,就是在画纸上画许多许多的果果老师。
豪哥曾问,为什么他的哥哥和弟弟可以与爸爸妈妈一起在大城市生活,而他却得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小城。爸爸妈妈告诉他,他们需要在大城市赚好多好多的钱,将来才有钱买好大好大的房子,买好多好多东西,然后接他去大城市一起住。也许,“努力赚钱买房子”已经深入这个五岁孩子幼小的心灵,所以他要送“房子”和“项链”给他最喜欢的果果老师。
以前,午休时间,豪哥的表现常常令生活老师很头疼。他躺在床上做各种动作,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一会儿用脚踢一踢旁边的小朋友,一会儿又敲起床板,一会儿自言自语。 有时生活老师拿豪哥没办法,就对蓝皮果开玩笑说:“果果老师,快去跟你儿子说说话吧?”蓝皮果清楚地知道,豪哥是一个缺爱的孩子,也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孩子。她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收买”了这个孩子的心。蓝皮果的故事不是专门读给豪哥听的,而是读给全班小朋友听。但是,每一次这个调皮的孩子都听得很认真。
他的调皮行为,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引起大人注意。每当这个时候,蓝皮果只需要弯下腰或蹲在他床边,轻声问:“豪豪,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你知道这个时间小朋友应该做什么事情吗?”听到这里,豪哥就会自觉地闭上他那双大大的眼睛。他其实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需要大人看着他的眼睛,好好跟他说话,而不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对他歇斯底里地吼叫。
曾有人对蓝皮果说:“你费那么多口舌干嘛?你太温柔,这样跟孩子说话,他不会怕你的!” 蓝皮果很想反问,教育的目的是让孩子怕大人吗?但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她曾听说,豪哥当时在私立幼儿,那个被他气得失去理智的年轻老师对他大吼:“你这个坏孩子!你下个学期不要来我们幼儿园读了!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我们也不要你了!”蓝皮果想起小时候爸爸对着妈妈大声吼叫,胆小的她常常吓得躲在一边浑身颤抖。她对吼叫过敏!
曾经蓝皮果很困惑,为什么自己跟某些大人不一样呢?或许正是因为天生拥有高度敏感吧?敏感,才会从小因自己的名字而备受困扰,敏感才会对孩子们的一举一动感兴趣,才会因他们的一句话,一个微笑而开心,才会思考个别孩子表现与众不同的深层原因,也才会为听到某句可能伤害幼小心灵的话而伤感。敏感,让她看到小小教室里别人察觉不到的精彩和丰富。敏感,也让她体验本不需要的悲伤。
就在几天前,小城一所重点学校一名高三的学生跳楼了。媒体上很多言论表示,那孩子学习压力太大了。有的则说,学校管理有问题。有人说,是教育体制的问题。是吗?也许是吧,可难道仅仅是这些原因吗?蓝皮果心想,如果那是一个不缺爱的孩子,爱可以给他力量和希望去战胜一切,爱可以让他沿着黑洞走向光明。某些个人问题,追根溯源,却是在当事人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埋下种子。有一个被忽视的精神世界需要被关注 。尤其是当孩子还很小的时候。
写着写着,不知怎么,蓝皮果竟然凄然泪下。又一个画面,涌现眼前。
有一天,蓝皮果为孩子们组织社会活动《我在长大》。她给每个小朋友发了一张白纸,并建议孩子们用铅笔在纸上画三个不同时期的自己,一个是小时候的自己,一个是现在的自己,另一个是长大以后的自己。蓝皮果告诉孩子们,画完欢迎与老师分享,如果不想与老师分享,也可以直接带回家与爸爸妈妈分享。
后来,有的小朋友悄悄把画塞进了书包,也有小朋友拿着自己的作品来与蓝皮果分享。让她意外的是,平时很安静,少言寡语的林晓虹走到她面前摊开画。
画面上,第一个宝宝正在哇哇大哭。蓝皮果指着哭泣的宝宝问林晓虹:“小时候的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哭。”
“哦,你在哭呀?为什么在哭呢?”
“因为爸爸妈妈不理我。”林晓虹停顿了一会, 嘟着嘴巴说:“他们总是在玩手机。”
蓝皮果的心狠狠地被刺了一下。
接着,林晓虹以令她惊讶不已的方式,连贯地描述画纸上另外一个画面:“后来,我上幼儿园了,有小朋友跟我一起玩。”
蓝皮果仔细看了看中间的宝宝,紧缩的心稍微舒展开来。林晓虹指着长大后的自己,用既坚定又有力的声音说:“这是长大以后的我。我可以自己跟自己玩了,不用爸爸妈妈理我了,我可以自己看电视了。我再也不喜欢跟爸爸妈妈一起玩了。”
最后一句又一次戳痛了蓝皮果的心。现实生活中,有多少父母抱怨青春期的孩子多么叛逆,与自己没有共同语言,恨不得把孩子送去寄宿学校,眼不见心不烦。他们却不知道在孩子小的时候,是自己一次次推开孩子,一次次亲手在自己与孩子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隔阂之墙。
那天,蓝皮果无言地伸出手臂把林晓虹搂入怀中,望着那张小小的脸,那张她观察过很多次的脸。那张脸很少露出笑容,那是一张五六岁的孩子不该有的“面无表情”的脸。蓝皮果曾多次在猜想,这个小女孩为什么小小年纪就透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忧郁?蓝皮果第一次发现,这个孩子表达能力原来这么好。她一直以为林晓虹不爱说话。就在那一天,就在那张画里,她找到了答案,一个让她心酸的答案。
美国著名演员金.凯瑞曾说,要去爱所有的人,因为一个不被爱的人,总有一天会自伤或者伤害他人。蓝皮果时常想,这句话应该被全世界的家长和教育工作者听到。她想要去讲很多很多类似的故事。但是,她该讲给谁听呢?
蓝皮果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改变大人总是那么困难,因为他们总是有很多理由,很多无奈,固化的思维让他们不愿意倒掉杯子里陈腐的思想。大人辛苦工作,还不是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成长环境吗?可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对孩子的影响力是有期限的,他们也不知道,物质的丰富并不代表精神的富足,而孩子的童年是一去不复返的。人生是需要爱的力量来支撑的。
影响孩子或许相对容易些,因为面对他们喜欢的大人,他们会对大人的话深信不疑。蓝皮果所能想到的,就是在那个小小的教室里,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给他们读绘本,为他们创编小故事,日复一日,一遍一遍,用她能想到的方式,去重复给他们播下信念的种子。爱,有时候不仅仅来自外在,爱的力量之源,在自己的心里,在自己的信念里。蓝皮果知道,并不是每一颗种子都能破土而出,但是,她能做的就是播种、浇水,让那些种子尽可能沐浴在阳光下。
这种影响力很小很小,或许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当生命走到终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会为自己曾经用一个普通人笨笨的方式做过一点点努力而欣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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