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像碎银一样轻柔铺洒于海面上。徐徐清风将淡淡的海腥味吹送到环岛公路另一边的小山坡上,温柔地唤醒了枝头的桃花。伴着哗哗的海浪声,王海波坐在半山腰一间小屋临窗的书桌旁,打开手提电脑准备给蓝皮果写回信。越过窗台上不知名的小盆栽,越过环岛公路,越过礁石,她的眼光落到舞动的海浪上。海水随风而动,腾起的每一朵浪花看似相同却又不同。自从来到海岛,她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海边。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王海波情不自禁朗诵起海子这首应景的诗,双手停在键盘上,脑海浮起一个疑问,写出如此美丽诗篇的诗人,为何要选择卧轨自杀?每年媒体都少不了“某某因抑郁症自杀”之类的报道。她想起,美国作家华莱士,在书中提醒世人在每个当下保持警醒和心灵自由。然而,在他的作品广受赞誉的同时,他却饱受抑郁症折磨,最终选择自杀。
那天在海边远远看着蓝皮果端坐在礁石上码字,随后又是激情朗诵,自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她从蓝皮果的眼睛里看到了澄澈,看到坚定,但同时也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不禁心有戚戚焉。
王海波七岁被一对大学教授收养,住进了城里一所大学职工宿舍楼。邻居的孩子大多数是文化人的子女,一个个小小年纪博古通今,背个唐诗宋词更是不在话下。从小没有上过幼儿园的王海波,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就这样直接进了那所大学的附属小学。起跑线上,她已经比别人落后了一大截。
有一次上说话课,老师请学生们以理想为题,说一段话。一位女同学站起来大声说:“我的理想是长大当一名击剑手.......”台下的王海波迷惑不解,什么是 “鸡腱手”?她在老家的时候,吃过鸡腱,却没听说过“鸡腱手”是什么东西。一位男同学站起来说:“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名律师......”声音之洪亮简直可以瞬间穿透地板。王海波再次蒙了。“绿师”又是什么?她忍不住请教同桌,绿师是穿绿衣服的老师吗?同桌听完她的话,忍不住当场笑喷。
老师狠狠地瞪了她俩一眼,板着脸说:“王海波你来说说你的理想是什么?”王海波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那天,老师刚好穿着一件红衣服。王海波启动自己有限的人生经历,心想,既然那个男生可以当绿师,那我就当一个红师吧?于是她开口:“我的理想是长大当一个红师,像老师一样。”如果不补充后半句,也许情况还不至于那么糟糕。而事实上,那些年,她连理想是什么都不懂。
王海波的话把老师给激怒了:“你是在骂我吗?”王海波一脸无辜,呆若木鸡地站着。她哪里知道,跟随潮流的女老师前些日子刚烫了一头时髦的卷发,她性格火爆,经常情绪失控。她发起怒来那一头卷发看起来像狮子头,又因她喜欢穿红衣服,在同事中刚被赋予“红烧狮子头”的雅号。
咚的一声,一根粉笔随着一声一字一顿的怒吼朝王海波一起飞过来:“你--给--我--站--到--教--室--后--面--去!”
台下的同学,有的捂住嘴巴偷笑。胆小的同学早已吓得像受惊的小乌龟,卷缩着身体趴在课桌上。
自那以后,王海波的笑话在校园里传开了,当然也传到了养父母耳中。从小自觉低人一等的王海波,腰板从此保持25度弯曲,自卑更是如影随形伴她走过了整个小学时光。
学业上,王海波也无法与那些天才学生相提并论。尽管上课她打足十二分精神,每次在家做数学作业,她仍会碰到拦路虎。每一次都需要养父或养母给她做辅导。养父年轻时性子急,觉得那么简单的题她居然不会做,常常说不上一两句话就火冒三丈:“上课没认真听是不是?”这样的次数多后,王海波再也不敢问爸爸数学题了。
王海波转为请教养母。养母既要教书育人,又要做家务,每天都很忙。每每那个时候,养母都会一边给她讲解,一边念叨,一边批评。每次,王海波的注意力不自觉地从题目上溜走。讲解声、叹息声都被自动过滤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自己一次又一次自责的声音,那个声音成了她成长的背景音乐。
八十年代中期,即使是大学教授,养父母的工资也是很低的。夫妇俩业余时间在家里给邻家孩子补习功课补贴家用,王海波看他们对别人家的孩子从来是和颜悦色,极有耐心。直到成年后,她自己当了母亲,她才开始理解。大多数父母,面对别人家的孩子能克制情绪,面对自己的孩子却很难做到客观。
有一天,王海波听到养父母在房间里悄悄讨论,他们收养的这个孩子看起来怎么比别的孩子笨,他们商量着买回一些童书,好好给她补补精神维生素。那天,王海波得出这样一个足以打败她自己的结论:原来,我比别的孩子笨。她却不知道,其实她很聪明,只是她的起点比别人低,注定她要比别人付出数倍的努力赶上别人的速度。
那些年,关于被送养的困惑、陌生的环境、自卑的心理,使生性敏感的王海波慢慢把自己封闭起来。她一方面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蜗牛,躲在壳里看书,不爱出去跟小伙伴玩,一方面努力地做一个乖乖女,对大人的话全盘接受。养父母隐隐觉得,这个孩子一点也不活泼。
后来考上大学,养父母担心她性格孤僻,在大学里受苦。刚好养父当年的一个得意门生在王海波的大学所在的城市工作,就委托他的学生照顾女儿。大学毕业后,王海波顺利进入一家大集团公司当财务。自卑使她比任何人更加努力工作。两年后,她听话地嫁给了养父的得意门生。后来,王海波生了女儿。她最注重女儿自信心的培养,偏偏先生对女儿要求过于严格,这也常常成了他们矛盾的导火线。
养父母退休后移居海外,王海波留在国内。
她拥有很多人羡慕的幸运。一份高薪的工作,一个人尽皆知的好丈夫,一个聪明乖巧的女儿。可是多年的抑郁她却依旧挥之不去。三年前,女儿被养父母接到海外读高中,她的生活变得空洞洞,她彻底深陷黑暗情绪中无法自拔。先生安慰她别胡思乱想,告诉她女儿在海外生活得很开心。她却觉得先生根本就不理解她,经常否定她的感受。
在闺蜜的带动下,她开始走出家门,她报了成人绘画班,舞蹈班,甚至去看心理医生。她一边用各种活动填满自己的生活,一边到处寻找救星。她知道自己内心有一个深层的渴望,一种被理解的渴望。她想知道,她是怎样得了抑郁症的。她想知道,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挺好,她还会时常觉得不快乐。
她开始搜索抑郁症的各种资料和数据。学生时代她喜欢的作家三毛是她的一个研究对象。三毛在沙漠拾荒,俨然一个魔法师,变废为宝装扮居室,把艰苦的沙漠生活写成经久不衰、令人神往的传奇。可是,这样一个看似乐观的三毛, 同时也是一个敏感、脆弱、自闭、抑郁、自伤的女子,最终主动放弃了生命。或许,早在被数学老师用墨汁画成大熊猫的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了悲剧的种子。永远有一个比她优秀、漂亮的姐姐与自闭的她形成鲜明的对比,父母声声爱的叹息,或许也是敏感的她无处倾诉的荒凉。三毛一生经历坎坷,向外努力绽放光明与热情,永不放弃对爱的追寻,与此同时,却把黑暗和无人解读的孤独藏在心里。
王海波开始明白抑郁症的产生,除了受先天遗传因素和后天成长环境的影响外,一部分源自抑郁症患者本身,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低自我价值感。前两个因素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她开始调整改变自我认知。
王海波练起瑜伽、冥想,参加各种灵修课程,慢慢走出抑郁。与此同时,她开始进修心理学。有一天,她在书中了解到一种简单易行的自救方法。第一步就是找一张A4纸写下忧伤。第二步是把忧伤进行分类,看看哪些是可以改变的,哪些是无法改变的,然后接受那些无法改变的事实,采取积极的行动去改变那些能够改变的事情。第三步是给自己写一句话,作为一个告别过去,开始新生活的仪式。
王海波照着做了自我梳理,最后给自己写了一句话:“我要开始一趟一个人的旅行,我要走遍一百座城市,听一百个人讲述人生故事。”她想,也许有人和她一样,需要找到一个倾诉故事的渠道。一年前,她自学了心理治疗叙事疗法,她想要去帮助跟她一样曾经抑郁的人。
与蓝皮果在海边偶遇那天,直觉告诉她,蓝皮果是她要找的人。或许,越是内心世界丰富细腻的人,越逃不过抑郁的黑暗牢笼。收到蓝皮果的信,王海波既意外又似乎是意料之中。意料之中是她们约定要交换故事,让她意外的是蓝皮果在信中讲到的,人们是从积极的角度还是消极的角度看待一件事情,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这件事对自己是伤害还是有意义的,这一点,正好引发了王海波的共鸣。
看来,蓝皮果多多少少也是受心理学ABC法则的启发。 心理学ABC理论是美国心理学家埃利斯首先提出的。A代表诱发性的事件,B代表事件当事人由于认知的不同,对事件作出了不同的评价,从而产生了不同的信念。这里的信念也就是对这件事的看法和解释。C就是由于产生不同信念而引发了不同的情绪和行为后果。人们常常以为,A也就是诱发性事件,是事情的直接原因。其实,A只是间接原因,B才是直接原因。
王海波认识到,伤害自己的并非过往的经历,而是她自己对那些事情的诠释。小时候她从自己的认知角度去消极理解自己被抱养一事,以为是因为她不好。她原以为自己倾听蓝皮果讲故事是为她提供一个倾诉的渠道,读完信,她发现蓝皮果的信也给了她启发。
电脑屏幕上的空白开始被打破:“谢谢你与我分享你的故事。我想,我们都是天生敏感的孩子。你靠着自己的力量,这样成长起来,真的不容易。你的故事带给我很多触动。我听过一个TED演讲——《每个人的故事都值得聆听》。我想,你自己的故事以及幼儿园小朋友的故事都值得聆听。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给你讲一讲我的生命故事。我很荣幸与你一起踏上这列探寻生命意义的列车。我也期待它开得慢一点,我们慢慢聊。
你说得对,我们只有拥抱自己,才有力量拥抱别人。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或许都会有这样的经历,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茫然不知所措。或许也都会有过那么一个清晨醒来之时,不明白自己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我都曾在黑暗中孤独奔走......所幸的是,面对同一件事,我们都开始有意识地选择能使自己充满力量的诠释。
我突然感觉我俩就像两个在大雾笼罩的森林中迷路的孩子,我们惊慌、恐惧找不到出口,幸运的是,命运让你我相遇,从此我们可以互相陪伴,边走边聊,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走出森林,找到各自回家的路。
哇!你已经写了四年感恩日记!这真是一个可以提高幸福指数的好方法,它值得分享给更多人。我也要向你学习,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开始写感恩日记......”
王海波洋洋洒洒写了近两千字,按了发送键。她起身,合上电脑,飞奔着下山,穿过马路,又一次驻足海边。她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海风轻轻掠起她的发丝,似乎也吹散她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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