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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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人敬鬼神，可考的源头一直能追溯到屈原的《九歌》、《天问》，以前只是懵懂地读过就读过了，从来不曾细想。经过在湘西近一年的生活，终于明白自然环境对人心理的影响力之大，有时候是超乎想象的！
记得到达的第一天夜里，母亲就作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一位苗人被绑在我们的窗外待斩，他在临刑前竟然转向母亲，对她说：“你要替我报仇！”
第二天母亲说起的时候，听得我们毛骨悚然，但因为我和母亲自十多年前来此一游后，就心心念念都是这里的美景，那个恬淡自然的小镇。然而多年后再来，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样子，早已是过度开发后一个熙熙攘攘的旅游胜地而已。但既然来了还是安顿下来吧，一切都很顺利，找到了房子，找到了教会，只是，似乎一直没有平安。
现在，开阔的洞庭湖畔虽然没有湘西那么浓重的神秘色彩，但清明的气氛依然浓郁，是我这个一直生活在北方城市的人没有见过的，满街都是纸火，独自穿行其间，会有一种恍惚不似人间的感觉。洞庭湖边这个几分人工几分自然的小公园，一直是感觉最能放松心情的地方，这个日子更是要面对那片水域独坐的，跨过她，跨过长江，她的西北边，那个被称为母亲河的所在，躺着我的父亲和兄弟，严格地说，其实他们也早已不在那里，滚滚的黄河水带着他们穿过万水千山，也许早已融入了大海浩瀚的碧波里，如一滴浪花般。只是那里，是撒手的地方……
在冷梅的生命中接触死亡其实很早，此时，她望着眼前一片碧波，关于死亡的记忆就在这怀念亡人的日子里爬上心头，一点点漫开来……
早在学龄前的时候，小伙伴的父亲去世，尸体停在会议室里，就在我家的前一排，记得我和弟弟曾偷偷地爬上窗户去看，里面那种氛围的确是比较阴森恐怖的感觉，后来好像还隐约听说有一只黑猫经过，竟然诈尸了！总之都是小孩子无法明白但又很想弄明白的事。然而生死之事也许是人生最难弄明白的事，起码应该是尚生之时无法弄明白的事。
父亲的离开是在大家的心理预期里面的，他48岁就病休了，艰难地维持了12年，在他刚六十甲子的那一年离开了我们，我们没有人觉得意外，12年是父亲备受煎熬的12年，也是他给我们可以有一个思想准备的12年，可谓大家彼此也还算相安。虽然后事刚处理完，自诩为这家里的长女长婿就背着母亲给我们下面的三个弟妹开了一个炮轰母亲的会议……哎，其实好多事早就已经可以令我们看到未来也许会有的变故，只是亲人总难以接受而已，就如同我始终都无法接受弟弟的离开一样。
弟弟的走，是在父亲走后一年，那么突然的一场大雨里，后来听说那是人工降雨，只可惜没能降在久旱的农田里，却降在了下班高峰期的城市里，好像就为了带走我的弟弟一样，密集的雨帘挡住了司机的视线，当他撞倒了弟弟后竟然还浑然不觉，直到把弟弟连人带单车夹在他的轮下和街心花园的栏杆之间……
让司机浑然不觉的原因，冷梅一直都觉得是弟弟当时穿的衣服，那套西服本身就是烟灰色，在雨里就全然是雨雾的模样了，而让冷梅痛苦不堪的是，那身衣料是自己给弟弟买的，那年不知为什么，男士们很流行穿那个颜色的西服，然而从那以后，冷梅再也不喜欢流行色，哪怕它多么符合自己的审美观，一如全家人从此不再吃麻食，那曾是弟弟的最爱……
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有人说是因为父亲的骨灰始终未葬，作为漂流在外的异乡人，母亲一直没想好要把父亲安放在哪里，也就只好暂时放在家里，阳宅和阴宅共处，岂能不凶？也有人说，是父亲疼爱他的独子，舍不得他就要带走他……弟弟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他问医生的：‘我是不是要死了？’此后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那一刻，弟弟的心里在怎样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呢？他有没有答案呢？
这一切似乎都是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它始终让冷梅心里困惑，也始终都无法接受，那个和自己玩大的，真正留给她手足之温的弟弟，走了……
冷梅一直都相信，在出事的前三天，弟弟曾经来向她告别，只是被红尘之尘封住了天眼的她无法看到，而两岁多的女儿那一天却拼命地把她拉出家门，拉出单位的院子，直嚷着“舅舅来了，舅舅来了……”
现在想来当初自己灵里是多么昏聩，竟然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想着给家里打个电话问一问是否安好，尽管在乡政府工作的四年里经历了很多奇怪的特异事件，但在她的心里从来没有鬼神的概念，她不信，她也没想过。然而残酷的现实面前，她一次次痛苦地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又自然地想到自己本就已经后悔了近三年的婚姻，竟然在弟弟走后，因着赔偿给母亲的抚恤金而结束，说起来又是一起经济引发的事件，那些拙劣的谎言，那些因不能得逞而恼羞成怒的鞭痕，从此停留在冷梅对婚姻的所有记忆里，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它们似乎从未淡出过她的记忆，只是她拒绝去回忆……
这一切事情里面，冷梅总是觉得隐隐有一种力量在操纵着一切，是她所不能明白，更无力抗争的，然而，她就是没法接受……
“阿姨，我的皮球……”
“嗯？”
冷梅这才发现一个小皮球不知什么时候卡在了石凳下面，赶忙抬起脚来，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快速地捡起了它，抬头向冷梅笑一笑，牵起身边小男孩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开了。一串童音清脆的笑声里，冷梅好像看到了自己和弟弟儿时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好顽皮啊！秋千荡到吓得母亲不敢开口喊我们，乒乓球打到俩人的配合无懈可击，腰里别着双枪指挥各种攻击战、地道战、阵地战……
人生所有最美好的童年岁月都是和弟弟一起度过的。后来长大了，弟弟的性格变得比较寡言，记得那个飘着鹅毛大雪的晚上，我和弟弟一起去院子里敲煤砖，我觉得天好冷，随便敲开可以用就好了，但弟弟固执地要把它们敲成四四方方很整齐的模样，他当时不说话，只是埋头敲着，我看着雪花飘落在他没戴帽子的头发上，瞬间就全白了，只好跑回屋去给他拿帽子戴上，当我替他拂去满头的白雪时，心里突然觉得有一天我们头发上的白色将再也无法拂去，弟弟会变成什么样呢？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呢？那只是少年人心里瞬间飘过的一个念头，它没有在我的心里停留，但却果真没有让我看到弟弟长出白发的年龄，留在记忆里的，永远是那个英俊潇洒的弟弟。
一弯新月在冷梅陷入旧事的回忆中时悄然升起，悬在湖上，淡淡的光影被一层层永无停息的波浪搅碎，潾潾地闪烁着幽光，仿佛也在讲述着她的故事。
在冷梅的记忆中，有一轮美丽的月亮，那是一个中秋节的夜晚，那天的月亮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最圆最亮也最近的月亮，我和弟弟并肩坐在操场边的台子上，看着眼前硕大的月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不记得具体说什么，但依稀感觉是一些于当时的年龄来说颇为深奥的事，我们就那样坐了好久好久，也许只是因为舍不得离开那么美的一轮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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