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水深几米》3
《水深几米》
3
他，依然那么瘦，瘦得棱角分明，瘦得傲骨凛然，只是，头发已是精干的小平头，不见了那一缕倔强的，曾令他骄傲地自诩为鲁迅般的发型。鲁迅般的发型！三十年前，他站在讲台上说着那一番让我们集体唏嘘的话，他那表情，他那真是颇有几分貌似鲁迅的侧脸剪影，一下子又清晰地在冷梅的脑海中浮现，那一缕头发的样子好像就在冷梅的脑海里记忆到了如今，那时的他是多么的意气奋发，潇洒而从容地踱步在三尺讲台，侃侃而谈。
此刻，自从走进这房门，四目相对的一刻开始，他的确还是那样的侃侃而谈，只是，这回他只能卧床，说出的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好似没有逻辑不着边际的疯话，冷梅听说他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这又开始讲课了！”
他的女儿站在旁边说。然而冷梅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自进屋以来的微笑，她不想让他看到悲苦，甚至怜悯，因为她深知眼前这位自己这一生最尊敬也是最亲切的老师，他那清瘦的身体里有着一颗怎样自尊的心。
自进屋到现在，母亲和他就一直拉着手，谁也不忍放开，这又是一对相互很赏识的师生，他如我尊敬和爱戴他一般尊敬和爱戴着母亲，而在母亲的心里、母亲所有的学生的心里都知道，他是母亲三十年教育生涯中最赏识的一位学生。然而大家的命运又都是这样的坎坷艰难，一种深厚的师生情谊在我们之间传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好像也在左右着我们人生的脚步。
酒精果真是可以杀死脑细胞的吗？他是我生活中第一个真实的见证者。其实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节制的酒鬼，但他的确是一个在人生的不如意中借酒浇愁的人。才情这东西真的是令人人都羡慕而想拥有的，但这种羡慕似乎又太容易演变为嫉妒，甚至仇恨，难怪现代诞生了一个“羡慕嫉妒恨”的词。然而，产生这种复杂而多变情绪的人和激发他产生这种情绪的人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和他之间就是这样一对冤家，同窗时、同事时、官与民时，然而现实的残酷处就在于，那个没有底线的往往有快意人生，那个持守人生信条的往往只有悲剧。胜利属于强者，而良知往往跳动在弱者的胸腔里……
冷梅的心里百感交集，同一位老师能教出差距如此之大的学生，同一位母亲，也能孕育出差距如此之大的儿女，作为老师的她，和作为母亲的她，该有着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怀啊？人生如戏，这戏份不知是诙谐还是讽刺？还是隐喻？还是象征……
没听错吧，冷梅的思绪突然被一个名字拉了回来，他竟然说到了那个名字，那个冷梅回到这片故地就不由想起，但又不愿去追忆的名字。
那是他的同事，我的又一位老师，他们在不同的课堂上为同一时期的我讲着不同内容的课，他们的性格不同，但他们身上都对我有一种吸引力，眼前这位曾自诩貌似鲁迅的只是在突然站上了我的讲台时被称呼为老师，此前一直都是叫哥的老熟人，而那一位则是刚刚认识但却在我青春的心里激起一层涟漪的人，对他的记忆最深刻的，是就外星人的事被我问得瞠目结舌的他，还有那一次他迟迟未到的未成约的观影，电影自然是没有看成的，也没能见上面，是的，那也许就预示了我们的结果。时间，两个人出生的时间和遇见的时间竟然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大我几岁的他等不了学生时代的我，然而后来，随着情况的改变，他又后悔了，特意请了眼前这位我的大哥兼老师，还有一位当时关系很好的老师，他的同事兼朋友，共同来再次撮合我们，当然是他恳请的结果，可能还有大家都觉得我们应该还可以继续的预期吧。但是，我拒绝了，当时拒绝得非常果断，似乎真的没有考虑给这两位作中间人的老师一点面子，也许在我年轻的很不成熟的心理上，那一道裂痕有点太深了，以至于无法更多的理解他。不过后来他也许是赌气很快娶了自己领导的女儿，记得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觉释然了，还是拒绝的好！
人，好像都是在不经意的意外里被看到另一面，那更深层次的，也许是更真实的一面，被时间拆开的这一位是这样，还有那一位被距离拆开的，岂不也是一样的结果吗？然而那位时间和距离都刚刚好的，又是一个错误的遇见，可能还有一种被这些时间与距离愚弄后不再耐烦的心境，年轻的心思好像总是被很多错误的情绪所左右，对自己所面临的抉择不知轻重，然而到了知轻重的时候却发现时间与距离，是任何一种情感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而人生的最痛，就是这两个元素的错位，这是在冷梅反观了过往，又发现这两个元素始终如影随形的时候才悟到的，然而悟到的时候，都是泪……
噫！他竟然对着我说出了这个名字，他的眼神，他的语气……其实，他什么都明白，并不似外人所说的那般，完全糊涂了！哎，我的大哥！我的老师！冷梅的心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泉……
你拒绝在常态下聆听别人的风言冷语，我想你同样不愿意在病态里看见别人的怜悯，你只是让自己的疯言疯语来替代这一切，让貌似反常态的一切来维护你最后的尊严！究竟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呢？也许芸芸众生才是疯子，而那个被称为疯子的却是独醒的，独醒的你却也只能在病榻上孤独地舔自己的伤口，没有人懂得那伤口的味道……
也许有人懂，只是，我来晚了，晚了多少年呢？记得那是你的最后一次电话，其实我们平时真的也是很少通话。大约是七八年前？据说那之后你就开始病情恶化，慢慢有点不太清楚了，人生太多遗憾，此刻突然那么后悔接到电话后没过来看你！但我知道，你更愿意见到我的姐姐，那个你一直挂在心上却终究无缘的人，只是此刻，我实在无法启齿对你说出她的名字，因为你难以想象她已经变成了怎样一副你不可能认识的模样，如果你知道了她对我和母亲所做的，也许……何必呢？何必打破你的梦呢？就让对她美好的记忆留在你的心里吧，也许那是你今生很重要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呢！在见到你妻子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她在你心里的分量，这个世界也很奇怪，竟然有长得那么像的两个人，而且都被你遇见……
人生太多的遗憾是无法挽回的，让冷梅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以后，这位让她一生都在隐约牵挂着的大哥兼老师就撒手人寰了，也许也就是这一面，免了一种牵念，可以让他安心地走了，也就是这一面，多少给了冷梅无比懊悔的心一点点安慰……
“他当初不听我的话，真不应该回来的，若是去了那边编辑部，他的人生肯定不至于如此悲惨的！”
“也许吧，但也可能未必，决定命运的究竟是际遇还是性格呢？”
无语，母女俩的心里都很沉重，只是冷梅心里忽然泛起一种感恩，她感恩自己在陷入困境无法摆脱的时候，上帝为她开了一扇窗，带她走进了诗词的天地，虽说文学是她自小就着迷的爱好，然而走进诗人的圈子却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但就在这样一个人生最特殊的时刻，她进入了，她似乎清楚地意识到，上帝在替她疗伤，借着那些可以抒发心里的痛，但也能让她快速体会文学之美的文字，和那些文字的书写者。
那是她可以有望治愈自己的医院，也许这就是幸运，生命得挽救的幸运！冷梅又想起了自己保存至今的他写给自己的作文范本，还有他批阅过的自己的作文，那些稚嫩的文字早已泛黄，可它们竟然很奇怪地在不经意间保存了下来，足有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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