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珩静静坐在石凳上,天空是那种最幽深的蓝色,没有一点云影。
山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而明净,向下看去,山路寂寂,阒然无人,再远处的漳河清淩蜿蜒,结了冰的河水像一条玉带泛着柔光。
“施主今天可觉好点了?”
铁珩回头,对上了住持大师守真和尚关切的目光,下意识答道:“多谢大师记挂,我好多了。”
守真缓步到他对面坐下,过了片刻才说道:“施主醒来以后,眉目之间,一直悒色不去。你看这天,云来,它无所挂碍,云去,它还是无所挂碍,所以才得清朗长在。”
铁珩没抬头,也没有说话。
守真顿了顿,放轻了声音:“赵大夫说过,施主心中郁结甚深,是以六脉阻滞,病好得很慢。有何心事,能否对老衲一言?”
铁珩低头半晌,才开口说道:“大师佛法精湛,请问何者为善,何者为恶?”
守真合十颔首:“善恶本非黑白二色,善中有不善,不善中亦有善。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众生要无嗔怒之心,断恶向善,才能解脱生死。”
铁珩抬起头来,遥指着偏殿匾额上的“慈海普度”又问道:“那些作恶之人呢?佛法可能守善降恶,普度众生?”
守真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佛法慈悲,能度一切苦难,但也要众生有禅心,有机缘才行。”他顿了一下,目光停在铁珩脸上,“佛曰:‘小疑只有小悟,大疑才有大悟’,还请施主尽吐胸中疑团。”
铁珩忽然直视守真,语声没变,眼中却透着痛楚:“佛家讲究因果报应,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幼秉庭训,忠孝信悌,礼义廉耻,圣人之训,一时不敢有忘;我的家人,一生善良,从来没有做过一点坏事;岳朗的妹妹清清,才刚刚五岁,娇憨聪敏,机灵可爱;傅医生父女,一心行善活人,救我兄弟于危难之中,为什么都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还有长亭全村老小,死在漳河畔阳春镇的乡亲,被西隗兵杀死的四州五十三县的百姓,难道每一个都是前世种了恶因,今世才遭此恶果?西隗兵如此凶残,灭绝人性,却能攻城略地,横行天下,毫发无损?这样的世界,因果报应何在?佛的慈悲何在?”说到后来,满是咄咄逼人之意。
守真的声音却越发柔和:“施主今年贵庚了?”
铁珩一怔:“我今年十六岁。”他不由神色黯然。过了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他怎么可能还是十六岁?
十六岁,不过是舞象之年,周遭的世界却已经几度翻覆,逼得他们无路可走。过去怀着的安逸梦想,全都打得稀碎;那些黑白分明的天经地义,又有多少浑成了一片灰色?他如今遍体鳞伤,却还要拼尽全力地活着,又该凭着什么支撑下去。
守真缓缓说道:“万物生生灭灭,自有因果顺序。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挚爱别离,怨憎相会,求之不得,不投身净土,谁能逃过?常人无此慧心慧眼,又哪里能参透轮回的奥秘?”
铁珩自失地笑了笑,举起一双手:“佛门首戒杀生,我就杀过五个西隗兵。虽然我从未后悔,可以杀止杀,以暴易暴,岂不是和他们没有分别?”
守真神情十分郑重:“施主这就错了!保家卫国,护持苍生,岂能和跑到人家里的强盗同日而语。兵戈一起,生灵涂炭,这都是卫国的劫难,也是天下苍生的劫难。佛家并不只有杨枝露,也有降魔杵,正所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都是慈悲。”
“小子愚昧,”铁珩恭恭敬敬向守真合十为礼,“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乱世之中,唯大英雄能本色,释家也不是有所有答案,施主要先解开心结。”守真和尚破颜一笑,宽大的僧袍随风展动,“昨日种种,犹如昨日死;今日种种,犹如今日生。”
他伸出一指虚虚地点在铁珩心口:“施主性情本来清净安和,不过现在被悲伤和嗔怒挡住了眼睛,才看不清自己的本心。禅就是心灵深处的真心,应该是一池清水,永远不受污浊迷惑,云天花树才能映出本来的样子。”他的声音好像带着催眠的力量,“一念成佛,一念也可成魔,真正的净土在你心里,施主请向心中细看,究竟什么是你最想要的……”
铁珩闭上眼睛,思索良久,才抬起头,眼中光华流转,不可逼视。
他一字字地说道:“小子惟愿天下太平,百姓能安居乐业,再不识兵戈之事。”
守真闻言肃然站起,合十躬身道:“善哉善哉!至善之言,苍天佑之。施主宅心仁厚,能以众生为念,这才是最大的慈悲。”他的眼神异常欣喜,“大般若经说菩萨的智慧如火炬,无论好的坏的,丢进大火里,全被烧得精光,更化为火焰光明。施主是有大智慧的人,一旦顿悟,实在可喜可贺。”
铁珩长揖而拜:“多谢大师点化,铁珩实在是受益无穷。”
守真也合十还礼:“不敢不敢,这全是施主的慧心。”老和尚说完这些拍了拍铁珩的肩膀,此时他不像是住持大师,倒十足像一个和自己孙儿说话的爷爷,“山中风凉,你尚在病中,行动也要适度,还是早点回去吧。”
铁珩目送守真的背影隐入几层院墙,心情仍旧激荡不止,胸口起伏难定。他在原地又坐了好久才平复下来,仰起头轻喊一声:“下来吧,早听见你藏在上面了。”
岳朗轻轻巧巧从房檐上滑了下来,灰头土脸的,衣服也滚了一身脏,他在铁珩面前局促地拍打着。
铁珩却忽然伸手把他拉过来,紧紧抱了一下,心中蓦然闪过“相依为命”这四个字,眼角竟然有点发酸。
男孩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傻兮兮地笑了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个荷叶包来:“哥,刚出锅的芥菜包儿,你要吃个么?”
铁珩不由笑出声,揉揉岳朗本来就被风吹得惨不忍睹的发髻:“吃的一会再说,你的功课呢?”
一句话说得岳朗再次垮了脸,揣起包子,从袖筒里拽出个脏了吧唧的纸卷来。展开一看,上面写了不少字,或用泥水,或用炭灰,甚至有几个字像是用酱油写的。
底下歪歪扭扭凑了一句话:春風染重茵紅飛香幽。
铁珩非常意外,赞叹道:“写得不错!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分。”
岳朗一听顿时吓到了,连忙拽着铁珩的胳膊恳求道:“我哪有什么天分,这一句已经把脑汁都绞出来了,新鲜玩意玩一次就很够了,以后咱再也不玩了好不好。”
铁珩眼里掠过笑意:“好,不玩这些,你也玩得够了,咱从今天开始言归正传,还是先抄书吧。”他抬手向山下的松林一指,“这一句不知你学过没有,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晚上就把这抄上一百遍吧。”
“一百遍,一百遍,为什么你顺便一张口就是一百遍?”岳朗小声嘟嘟囔囔,也不敢叫他哥听见。
“你看。”铁珩俯瞰山下,无数松枝起伏摇摆,真的好像波涛一样,点缀着光秃秃的山石,现出些斑驳的绿意来。其实严冬的山也和岁寒后凋的松柏一样,褪尽了春花秋叶的雕饰,又冷又硬的风袭来的时候,反倒露出了最本色最不能遮掩的风骨。
岳朗顺着他的手看去,似懂非懂,只觉铁珩与刚才判若两人,眉间的苦涩之意一扫而空,双瞳如暴雨过后的苍穹,清澈纯净,再无一丝阴翳。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情不自禁地替他欢喜起来。
铁珩仍然看着山下没有回头:“小朗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身体很不好,经常生病发烧,不知找了多少医生,吃过多少药也不管事。后来还是大伯把我送到他当年学武的地方,被铁剑门的师父管着,狠狠练了几年才慢慢好了。”
铁珩给岳朗擦了擦脸上的尘土:“我那时学过一套打熬筋骨的内功,现在就教给你,我们晚上一起练。”
“好呀!”岳朗拍手大笑,却又迟疑,“可是,你的病还不能动怎么办?”
暮色中有一只苍鹰在盘旋,清唳声回荡在山间。铁珩望着余晖中最后一抹金红色天光,微笑道:“谁说我不能动,我已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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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宣帝延兴九年冬,西隗大军入卫国劫掠数百余里,经五州四十三县,百姓死伤数十万。十年正月,北鄢也挥军南下。莫州防御使孟川主动出击,截断两军退路,决战于莫州城外,在瓦桥关相持二十八天,日久无功,三方均死伤惨重。
卫国再次遣使修和,应允派宣帝次子通王李端,去往西隗为质,四子定王李翊,去往北鄢为质,并贡岁币各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
卫国的边关终于再次迎来了和平。
早春二月,铁珩病体新愈,再次拜谢宝相寺救命和收留之恩,决定带着岳朗离开。
守真和尚把兄弟两个送到山门之外:“你伤病才好就要走,老衲也不能多留。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衲略通相术,你与令弟,神清骨俊,眉轩目朗。虽然如今还在难中,但日后一有机缘,都不会是池中之物。”他略微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施主容貌过于俊美,虽然命主大贵,要谨防以后不能全身。”
“小子谢过大师在迷中一再指点,”铁珩说得激动,刚毅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人生之事,岂能尽如人意,将来不可预知,我也只能求个无愧于心罢了。”
铁珩携着岳朗的手,向山下走去,两旁树上鲜绿的新叶已经冒头,春雪汇成清澈的溪水,曲折地向山下流去。
铁珩看岳朗蹦蹦跳跳,一如几月前那个无忧无忧的孩童,不由问道:“小朗,你舍得离开宝相寺吗?”
岳朗回身笑道:“该走了!要不然后山的野兔都快被我们抓干净了,以后天天只能跟和尚大师一起吃青菜豆腐,怎么受得了?”
铁珩哈哈大笑。
“哥,我们要到哪里去?”
山风拂过,带着春天清新的气息,令人胸怀大畅。
铁珩看着潺潺的溪水,黑眸中神采熠熠:“有些事情我还是想不明白,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一起去找找看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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