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的五月,在陕北神木敖包焉的一条沟壑,爷爷一双黝黑的大手,捧着“神瓶”,在一个龙泉眼下接“神水”,之后用红布将其包裹,挂于颈项。
身后是俯跪祈雨的几十条汉子,齐刷刷跪倒在敖包焉何氏家族的黑龙爷庙前,“叫雨师”扯开嗓子向黑龙爷这位大神告白:
“进的五月,滴雨未下,阳婆暴晒,云丝不见,山头冒烟,树梢着火,青苗干枯,生灵涂炭”云云。
礼毕,四壮汉抬起神楼。楼状如轿,柳梢遮饰;众人紧随神楼,“叫雨师”手持粗长柳条殿后,有掉队者,光脊梁上登时就会冒出几条血印。
出得庙门,神楼信马由缰,逢山爬坡,遇沟跳崖,全无惧色。沿途见庙磕头,遇佛烧香。所过处单见尘土飞扬,黄风斗阵,似战场,如搏杀,不见人影,惟闻歌声:
“五谷田苗晒坏了呀下海雨哟!”“清风细雨洒青苗呀,下海雨哟……”众和:“救——万民!”其声惨烈悲壮,如嚎似哭,令人不忍猝闻。
尽管这群赤身裸体的陕北汉子是那样的虔诚,可老天爷爷还是滴雨未降,灾情于民国十七年秋便迅速蔓延开来。
据记载,民国十七年陕西全省共有九十二县,无县不旱。“地无余湿,屋鲜尽藏,赤地千里,万井封锁无烟”。“殷实之家,举室啼叽,中下各户,延颈待毙。”
资料显示,耕牛骡马宰杀无存,狗、猫、老鼠都成了灾民捕捉吞咽的对象,走投无路的灾民卖儿卖女卖老婆,背井离乡去逃荒。
这一年,爷爷租了何二三垧地,说下租一年给人家缴八石糜子,红黑死捱。
爷爷奶奶满心欢喜,描田野,绘大地,迎着春分播种,顶着烈日耕耘,一个心眼为着五谷丰登!
然而,天降大灾,三垧地颗粒无收,还得倒贴八石粮食。
爷爷和何二商量,能不能少交一点。何二牙口咬得铁硬:“聘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男子汉大丈夫说下的话就得算数。”没办法,爷爷和他连襟借了一领大皮袄,又和邻居借了几块木板,才把何二这疙瘩账了清。
在生与死的攸关时刻,爷爷做了一个大胆决定:“走”。
“哥哥走西口,妹妹实难留。止不住的伤心泪,一道一道往下流”。
这首脍炙人口的《走西口》,就是无数“走西口”人用血和泪谱写出来的,一个“走”字包含了多少心酸,多少无奈,多少艰难!
爷爷一根扁担挑了全部家当,拖儿带女,携妻拎母,逃离王家先人不知居住了多少年多少代的那片沟壑,随着“西口”路上的逃荒大军一路北上,最后在毛乌素大漠的巴嘎淖滩安营扎寨。
爷爷奶奶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陕北那个大山,决定要“走”的那天,俩个人不知是兴奋还是愁肠,一晚上没睡觉。
爷爷说:“听说巴嘎淖尔滩沙蒿长得有半人高,只要把沙蒿掏掉就能种糜子,能吃三年好庄禾。”
奶奶有点担心道:“口外是沙梁地,不和咱们口里的硬梁地一样,不耐旱。”
爷爷胸有成竹说:“不咋,凭咱俩的苦水怎么也能把账还上,灰死(最差)也能落个饱肚子。”
俩口子在描绘着未来的蓝图,畅想着未来的美好。
到了巴嘎淖尔滩一看,果然如此,比人们传说的还要好。有名的巴嘎淖尔像一轮明月镶嵌在大漠的深处,成群的飞鸟遮天蔽日。
淖尔的前半部是嘎劳图和石拉驹两大草原,长满了马莲、寸草。紧挨草原便是他们打算居住的地方,属于典型的沙巴拉尔地貌,梁壕相间。梁上沙蒿长得确实有半人高,黑压压一大片一大片,低洼处都是竹芨林(芨芨草)、寸草滩,牛进去都看不见,不知名的小水塘不知有多少,和“口里”的黄土高原完全是两个世界。
爷爷掏了几背沙蒿,搭建了一个茅庵草舍安顿下来。没有窗户,晚上用一捆草堵门。到了冬天借用邻居一个牛棚子,收拾了一下熬过了一冬。第二年春天,爷爷选了一块地方,掏了几车野柳,搭建了一个柳芭房子。
爷爷喜出望外,每天晚上睡三个时辰,半夜起来到地里掏沙蒿。到了五月份,爷爷把所有的地都开垦出来,打算在“芒种”前后把糜子安种进去。
然而,民国十七年的大旱延续了三年。老天爷爷偏偏不随人愿,眼看要到“芒种”,太阳还是红杠杠的,没有一丝下雨的迹象。着急的爷爷奶奶给老天爷爷跪下磕头许愿,说下到五月十三给天地爷“领牲”(宰牲献祭的一种祭拜形式)。
爷爷奶奶满以为有了他们这份虔诚,一定会天降甘霖。尽管滴雨未下,爷爷还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开始摇耧下种,把糜子籽种全部干种进去了。
只要有点墒情,糜子就能发芽。
爷爷押了一宝。
“大旱小旱,不过五月十三。”因为这一天是关老爷的磨刀日子,一般来讲多少总会下一点。到了五月十三那天,爷爷奶奶仰天长看,一眼在瞭着天上能生出一丝云彩,可是老天依旧还是那么蓝!
一个农民对雨的眷恋和期盼,永远都是那么的虔诚,那么的依赖,那么的无可奈何!
因为在十年九旱的毛乌素大漠,雨雪就意味着丰收,它和饭碗密切相关……
尽管天上无雨,爷爷还是虔诚地要兑现他的承诺,他给天地爷上香、跪拜、敬纸,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天降甘霖。
礼毕,他朝住太阳磕了三头。站起,从自己仅有的几只羊里,挑选了一只绵羯子(阉割的公绵羊)拉出来摁住,准备了一盆清水,一条干净的白布。把羊的四肢及肚皮用清水清洗干净,在耳朵处划破取了一点血,用黄表蘸血向苍天烧掉,然后又把那盆清水浇到羊的身上,松绑。
爷爷一眼盯着那只羊,只见那只羊一抖擞,头猛力一甩……爷爷高兴得对奶奶说:“抖了抖了!”意即天地爷接收了。
奶奶也是喜上眉梢肯定地说:“这回好了,不出三天老天爷会有动静的。”
爷爷奶奶就像期盼救星一样左等右等,等了一个多月也不见老天有下雨的迹象。着急的爷爷每天跑到地里,用手顺垄垄抛土,看糜子发芽没有,可是糜子籽种还原封不动地躺在地里,只在低洼处零零星星上来一部分,而且七零八落,缺苗断垄。
庄户人不用问,一家做甚都做甚。到该锄地的时候,别人家都开始松土除草,爷爷已气得一蹶不振,想彻底放弃。
奶奶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劝说爷爷:“天旱不误锄田,雨涝不误浇园。不管咋说,捉住苗的地方咋也得锄搂锄搂。”
她把护膝往腿上一绑,扛了一把锄头,下地给那些七零八落的糜子松土锄草。她说:“立秋糜子四指高,抽穂拔节溜人腰。指不定还能将扔进去的籽种收回来。”
她的所有希望都在那两铧子地里……
快到秋收的时候,或一日,天空飘来几朵乌云,不一会儿黑云翻滚,霍拉拉几声炸雷,天空立刻撕开几道白隙,顷刻间冰雹像羊粪珠子洒向地面,直下得漫山遍野白哗哗一片。
奶奶费尽心机锄搂出来的几苗糜子被打得像个猫尾巴。快要成熟了的黄灿灿的糜子撒落一地。
收获的希望彻底破灭!
她感到锥心的疼痛,无比的绝望!
她双膝跪地,面向苍天,两行热泪。“老天爷啊,你咋就不长眼睛,你让我们咋活呀!”
是啊!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那年遭受雹灾的没几家。应了古人那句话:“风吹一大片,雨打一道线。”灾难就这样偏偏降临到爷爷奶奶的头上。刚到“口外”还没站稳脚跟,就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
奶奶觉得可惜,每天拿个簸箕,手里捏一把笤帚,到地里扫那些被冰雹打落了的黄灿灿的糜子。
爷爷奶奶春种夏耘,到头一场灾害颗粒无收。在自然灾害面前,他们显得是那么的单薄,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束手无策!
然而,不管遇到什么灾害他们都得默默地承受着,他们不会为此而将自己的劳动束之高阁。
第二年,他们还得心平气静去春种夏耘而不管秋天的收成如何,就像磨道里的一头驴,围着磨盘不停地转。还得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一无休无止无始无终的春种夏耘,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这就是我们的农民!
这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这就是那个黑脊背!
(欲知爷爷如何度过灾荒,敬请继续关注《六斗草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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