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安即将从中文系毕业,他可以进三个公司:教育公司、报刊公司、写作公司。做教师,韩安一想到就神经错乱,忍不住要自言自语,因为他父母就是教师,他不想让自己的下一代像他一样。去做报刊编辑,他觉得总是编辑别人的东西,就像装修工一样,房屋再贴心,终究产权还是别人的。做个小说家,虽然图书馆公司里的书多得像垃圾填埋场中的垃圾,而他觉得自己一生都写不出其中任何一本,但如果一直写下去,万一呢?这说来功利了,其实韩安就是喜欢写作,在写作上,他就像幼稚园小朋友玩小石子一样。
这一天,中央写作公司按惯例来学校招人了。这公司,是央企,进去就有编制,待遇比其他诸如电信石化核电航空等央企好多了。例如合同上写明作为一个写作员工,前五年一个字不写工资照拿,只要时刻戴着公司配给每个员工的手环,公司是不管员工在哪办公的,当然,如果想来公司上班,公司也欢迎。
除了这间公司,其他写作公司也来招人。这就奇了,难道做个作家非要进写作公司吗?是的,自由写作,单兵作战,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一切都产业化了,就连生孩子,也要进生殖公司,否则,孩子出来,就是个怪胎。原因无他,现在的要求更高了。
韩安没有任何犹豫,凭着自己成绩年年第一,他抱着今天晚上繁星浩瀚说不定会下雨的心态去试试。考了十份卷子,参加了五场面试,竟然最后被这家央企录取了。唯一录取的,人家每年全国只录取一个。而韩安的大学,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被中央写作公司录取过人了。因此韩安一下子为母校争了光,他四年的事迹,被母校刻成了光盘,发给每个师生,以此希望能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能再出一个写作奇才。
韩安高考的时候,因为父母都是三流生殖公司的产品,所以家里没多少钱,只能进一个三流的私人高考公司,在那里,他只能每天听课做卷子,周练月考期中期末考,心被一根蛛丝悬着,永远晃荡,害怕哪一天掉落在满是尖刺和刀刃的谷底。高考结束,他上了这家三流的私人大学公司,他知道他的一生只能是三流的命,所以,他很是开心,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越是不入流,可能越好——前人说的。
可是,他竟然进了这家超一流的写作公司,往后一生,那肯定是超一流的了,这没有道理呀。他觉得他可能被盯上了,要成为一个试验品,也许这种觉悟,也是人家看上自己的原因之一?韩安知道自己有很多优点,例如善良,柔软,正直,悲天悯人,努力上进,热心助人等等,可是这些都是三流家庭的孩子都有的呀。
他实在想不通中央写作公司为什么于千万人中选他,要知道,被他们选中的,几乎后来都是泰斗级的作家。韩安记得上第一堂课,老师就列出了第一批必读书目,这些书,都是这家公司的作家写的。韩安看了几十本后,觉得这家公司肯定有什么灵感注射器,否则怎么可能造就这么多神奇的作家。
第一天上班,他在总务处领了单身公寓钥匙,在市中心,说房间里一切都有。领了银行卡,卡里有一大笔钱。然后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领他去他的写作室,过道里灯火通明,地砖一尘不染,但空无一人。他想问那个走在前面的人,可是那个年轻人一脸冷峻,嘴角紧闭,仿佛是一个移动石雕。他紧张地想等时机,可是忽然,他停了下来,旋开过道里的一扇门,手一指,就走了。
这个房间应该有三十多平,一桌,一椅,一个咖啡壶,一个饮水机,一个双开门电冰箱,一个可躺可坐的咖啡色真皮沙发,窗台上竟然还有很多绿色盆景。
他坐在桌前,电脑上现出一行字:如果有写好的内容,就发给W邮箱。
他在房里踱步,脱了鞋子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打开冰箱,看看里面丰富到像小型超市的物品。他觉得应该找个人问问他们为什么独独选中了他。他心里清楚,他无论如何,是成不了一个伟大作家的,哪怕一个二流作家也不可能。为什么?他不知道写什么,怎么写,他就是一个非常平庸的老好人,适合在教育公司做个语文老师。
但管他呢,也许过几个月后,公司认为自己看走眼了,就让他转岗,去做后勤,没事写写,也不错呀。想到这里,他就回公司给他的公寓了。不错,是给,不是租借,红色产权证上写的就是他一个人的名字。这套公寓,虽然只有六十平左右,但在市中心,可要卖六百万的。如果他做个教师,每个月拿一万块的薪水,想要住这地段的房子,那只有持枪抢劫了。
他来到128层自己的公寓,打开门,一看,靠,装修得就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床房。更让他兴奋的是,卫生间里有一个英式的白色浴缸,浴缸前方,是一个60寸的平板电视,他喊了声开电视,电视里就出现了他非常喜欢的英超频道。那以后一边泡在浴缸里,一边喝着冰镇啤酒看英超直播,可不要太惬意哟。央企就是这样贴心呀,自己在面试时说喜欢洗澡,喜欢英超,人家就为自己量身定制了,这怎么好意思呀。韩安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家央企,心机太深了。
夜里,巨大的落地窗下,就是这个灯火璀璨的大都市,不远处,一片黑色,那是白天他看到的西藏晴空一样的大海。他桌子上是台大学里梦寐以求的一体机电脑,但即使洗完澡,他也毫无思绪,无论如何催逼,他也知道写不出像样点的东西。他看看已是凌晨,心里说还是先睡吧,灵感这东西,虽然自己这么多年一次都没见过,但肯定有,因为那些令人妒忌的作家,书里涌动的,令人瞠目结舌,欲仙欲死的,鬼都知道是什么。
第二天,他睡到自然醒,一看已经是十点多了。起来洗了个澡,冰箱里有公司准备的三明治,自己煮了咖啡。裹着浴巾,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远处七月的大海,他觉得,这种生活,惬意得就是没出息的懒人窝囊废思想的尽头了。而自己,即使一字不写,也能享受五年,因为合同上这一条款还用粗体黑字强调的,生怕乙方不认账一样。
吃完,穿好衣服,他打算出去走走,心想说不定东走西走,灵感就有了,冲动就有了,自己就能报答公司,逐渐成为一个伟大作家了。他想如果在这个城市没有触动,那就去山区农村沙漠草原西藏克拉玛依,实在不行,就去巴黎待几个月,反正银行卡里的钱公司已经准备好了,估计他们就是要自己这样去做,说到底,人家国企,是要花小钱培养大作家的,自己万不可辜负呀。
从恒温公寓里出来,他戴上墨镜和遮阳帽,因为外面实在是太热了。他决定去博物馆,那里肯定不热,午饭就在那里的咖啡馆吃,下午去图书馆,等太阳下山,再去闹市区看众生百态。对了,公司发的卡说全国任何景点博物馆美术馆展览馆等等都可以免费进去,而他没带,于是他准备上去拿,一转身,和一个人撞在一起,那个壮汉伸手就推了他一下,嘴里骂韩安眼睛是不是瞎了。韩安之前也碰到过这种事,但双方都是礼貌地笑笑就过了。于是他说自己又不是故意的你推什么推,然后就打算不跟这种无赖的蠢人纠缠走人。可是那个家伙听了竟然又推了一下,韩安差点跌下台阶。那壮汉说他没理还气焰嚣张,再老卵就扇嘴巴子了。韩安心里说遇到蠢人就算了,于是走上来说对不起才脱身。
拿了卡,从公寓里出来,他可以乘地铁的,但他现在有钱了,他手一招,一辆出租车就停在他面前。他坐在里面,说去博物馆,然后把眼睛闭上,心里去消化刚才的事。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一看,就跟司机说怎么走到外环了,自己记得去博物馆只需走几个街口就到了。司机又是个壮汉,他叼着烟,说他是个新手,第一天开出租车,担待点他,说完嘴角就笑了起来。韩安知道他想绕路宰客,吸取了刚才的教训,他想人家也不容易,反正自己钱和时间有的是,出租车走在外环的高架上,下面就是碧绿如丝绸的海水,风景也很好呀。可是这个家伙竟然没有开空调,而且,他开了前面的两扇窗子,后面的窗子紧紧的,否则开着窗,把手伸出窗外,迎着微咸凉爽的海风,那多惬意呀。而此刻,韩安全身的毛孔都是喷水的管道。他称人家大哥,说能不能把后窗也打开,他打不开。司机凝视前方,说不好意思,后窗弹簧坏了,开不了,又说马上就到了。
韩安看了看车厢,又挤眉弄眼了一番,确定不是在做梦,就跟自己说算了,如果自己提出要坐到前面去,说不定这个家伙会正好找机会扇自己呢——很明显,这个家伙是故意的,而自己又这样倒霉,普天下这么多人,他们一辈子,估计也碰不到这种人,这破事,说来自己还是蛮幸运的。
他打开手机,想查一查身在何处,可是明明开着网络,但网络打不开,甚至连电话信号都没有,也就是说现在想打电话报警也没用,韩安心想这车子也他妈是极品了。
大概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博物馆,韩安一看付费单,又看了看不远处两个带着警棍巡逻的警察,很想找他俩过来评评理。
吃了饭,在图书馆看书,书很好看,是Q写的《土地生理周期》,上个月才出版,他看过节选。可是,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在睡梦里,他知道自己清醒着,在回味着看过的章节,他边想边感叹说他如果能写出这样一本让人迷幻的书,那即使坐牢也值得了。突然,有人拍他肩膀,让他不要装死。他忙睁开眼,只见一个五官挤成一团的胖女人站在他面前,旁边一个小男孩揉着眼睛在哭,地上是一个平板电脑,屏幕碎了。
女人说他睡觉腿伸到过道里,绊了自己孩子。韩安清楚这是讹诈,因为他清楚记得他那个三流家庭的家教是除了躺在床上,腿只有一个姿势:两膝并拢成7字形。
他就跟那个女人吵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跟一个女人吵架,女人不跟他讲过程,只是声嘶力竭地控诉他绊了他的孩子,还死不承认,伴以涕泗横流。韩安心里说算了吧,陪她电脑钱。可是人家说她小孩摔了一跤,可能有脑震荡,要他一起去医院做个检查。韩安一看那个男孩,脑袋一边大一边小,胳膊一边粗一边细,嘴巴即使拼命抿住,口水也像弹簧一样跳跃——这家伙肯定是个痴呆儿。
韩安恐惧起来,伸手摸了摸兜里的银行卡,觉得即使再有一张,这次也不够了。女人看他不动,就又哭起来,那架势,马上就要扑到韩安身上了。围观的人也在嘀咕说就陪人家去检查一下,这样僵持下去,叫人怎么看书云云,脸上全是愠怒。
韩安想检查就检查吧,到时再说。他拿起帽子正要走,突然一个人走过来,冲那对母子扬了扬手中的证件,说他是便衣警察,刚才这一幕他全看到了,再闹,他就要抓人了。那胖女人仔细看了看证件,对了对头像,立刻说他们马上走,马上走,就走了。
那位警察手一挥,让大家散去,然后走向韩安。
两个人在大学后门的那家酸菜鱼店吃到夜里十点多,然后去旁边的酒吧再喝——那个警察原来是韩安的大学同学,叫王子仪,毕业后去了警察公司做文秘,刚才韩安一时没看出来,不过大学时两人并不熟。
大学里,每个星期,天气允许的话,都要升国旗。国歌响起来的时候,全校三千多人,估计只有他一个人昂首挺立,双手中指贴缝,看着冉冉升起的红旗,嘴里念念有词,眼睛闪闪发亮。其他学生,不是说他们不爱国,只是他们到了这个年龄,觉得对一切都应该潇洒点,所以他们站相各异,互相嬉皮笑脸,韩安余光看到就义愤填膺,恨不能把这些败类统统枪毙掉。
王子仪就是那应该被毙掉的一个,所以两人互相看不惯。但毕业后再相遇,那就是他乡遇故知了,即使毕业后还是在同一个城市。那晚韩安喝得很多,因为他知道自己错了。
从酒吧里出来,王子仪说要不去找个地方醒醒酒,韩安说没问题。王子仪手一招,一辆出租车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韩安知道这个家伙大学里就会玩,在这个城市里,跟这位救命恩人处好关系,就是花点钱而已,自己不但有了朋友,说不定还能帮助自己成熟起来,所以他对王子仪的提议还很是兴奋——酒吧他从来没去过,即使现在他有钱了,估计一个人也不会去。
半个小时后,车子在一家夜总会前停了下来。这家夜总会,网络上排名第一,就在韩安公寓的旁边,韩安昨晚还从人家门前经过,他目视前方,命令眼睛不让一丝光线射向灯火辉煌的门厅。两人走了进去,前台一个长发短裙姑娘看了一眼,就笑着领他们乘电梯到了五楼的一个房间。推开门,韩安扶着王子仪进去,王子仪回头跟那个姑娘说叫绝代双骄过来。那个姑娘说稍等就离开了。韩安仰着头望着顶上的暗光说兄弟,你是警察,来这里不方便吧。王子仪抽出一根烟点上,笑了笑,说这样才安全吗,今晚好好享受。
不多久,一个男生端来了几瓶洋酒和啤酒水果拼盘,鞠了个躬就退了出去。韩安摇着头说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不能再喝了。这时门开了,一阵香风飘过来,两个穿高跟鞋,长发如瀑,短裙爆乳的漂亮女郎喜笑颜开地绽放在他俩身边。
那一晚,韩安又喝了很多,中间还吸了女郎递来的特制的香烟,然后他好像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就在包间跟其中的一个女郎发生了性关系,而王子仪和另外一个早就搂在一起搞上了。
做爱完后,韩安就沉沉地睡过去了。中间他渴得厉害,神志清醒过来,忙往自己的裆部摸,当时他模模糊糊记得,他和那个女郎做完爱后内裤没穿就睡过去了。一摸,不仅内裤,连裤子都穿好了,他一惊,忙睁开眼,一看,自己在一间斗室里,三面是墙,只有一面是封闭的铁栅栏。铁栅栏外是走廊,亮着惨白的灯。他再看看自己,竟然穿着影视剧里犯人的制服,再看看自己身下的铁床,他知道,他是一个犯人了。
监狱里的警官告诉他,他们在扫黄打非中抓到了他。他们控告他吸毒嫖娼,而且在嫖娼过程中因为发生争执失手杀了卖淫女,证据确凿,念他初犯,判他有期徒刑10年,如果选择不上诉,否则刑期有可能翻一倍。
他张嘴说他们搞错了,想说他的同伴王子仪可以作证,想蹦起来说肯定有人要陷害他,那个警官很冷漠地叫他闭嘴,说再嚷一句就判15年。韩安想服软,求他把证据给他看看,但一看白光下那警官发青紧闭的唇线,觉得还是不要说了。他想,吸毒嫖娼不假,失手杀人,也是可能的,因为当时他昏昏沉沉,兴奋得只想找个女人发泄。
警官看他头垂了下去,很满意,说这几天先待着,等法院宣判,然后走了。走的时候,韩安内心突然鼓胀起来,因为这个家伙走的时候摇着头,样子很是不屑。不过他也为自己这么好打发也感到无法交代。
过了一会儿,两个警察问了他姓名身份证号,觉得没错,就打开门,让他跟着走。他们顺着电梯往下,到负18楼出来。又往前绕了几个弯,然后打开一扇门,让韩安进去。韩安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说要宣判吗,怎么到了这个地方。在韩安印象里,负18层,那关押的肯定都是极端危险的重刑犯,而自己只是——
那两个警察同时都摸了摸腰里的枪盒,用中指拨开扣子,盒子的舌头缓缓张开,露出了里面闪着黑色光芒的枪把。韩安立刻住了嘴。
房间有教室那么大,放着四张高低床,床对面的角落是一个马桶。中间是一个桌子,几个有纹身的人正在默默地打牌。他们看进来一个人,就住了手,张了韩安一眼,然后继续打牌。
韩安大学时看过一些监狱题材的片子,正直单纯的主人公进去后,遭受了诸如殴打被奸这样的非人折磨。他看到这些人渣,就知道自己也很有可能重温这些经典情节。
果然,他一一经历过了,尤其是被鸡奸,那种疼痛,他每次完了都要瘫在床上抖半天。他想到了死,可是那几个人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跟他说如果发现他想自杀,他们就先打断他的腿。
这个监狱就像飘在时间河流中的扁舟,韩安不知道他来这里多久了,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在这里的事情就是拿来出气和消火,他看这些人,有血有肉的,他弄不懂他们怎么会恶到这个程度。
就在他要放弃自己思想的时候,他被带到了法院,法官书记员陪审旁听都在,检察官宣读了对他的指控,法官判他有期徒刑10年,问他要不要上诉,韩安摇摇头说不,然后他被两个法警挟带着进入电梯,电梯一直往上,到了顶楼。那里停着一架直升飞机,韩安被他们推了上去。直升机里面有一个人,韩安叫了起来,那个人正是王子仪。王子仪一身警服英姿飒爽,他冲韩安摇头,让他不要大声,然后把门关上,小声对韩安说:“兄弟,我找了关系才有这个机会见到你,那天晚上,我接到公司命令要赶紧归队,就走了,当时你正睡得香,我就没叫你,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事情发生后,我一直在打听你。”
韩安心里说你他妈当我是傻子呀,这明显就是套呀。可是他不懂,为什么王子仪要给他这样一个普通到像一粒尘埃的人绞尽脑汁大费干戈地下套呢——可能这个家伙说的是真的吧。
韩安说这是要带他去哪里呀,他知道城北有一个很大的监狱,据说待遇和条件都高级得很。王子仪说法院公司随机把他分发到了新疆劳改公司。韩安浑身立刻抖了起来,他恐惧地说他不能去那里,去那里肯定又要被那些犯人强奸殴打甚至要被迫吃他们的大便,他宁愿去死,说着他冷汗直流,眼睛盯着王子仪看,说王哥救救他,他受不了那种折磨,如果不救他,他肯定会死在那里。
王子仪死死地摁住他的手铐,防止他用它们砸他自己的头。他眼睛湿润,抽泣着说对不起他。还说他动用他父亲的关系,找了很多人,才把他由新疆劳改公司重刑犯分公司调配到反文明犯分公司,那里关的都是知识分子,管理很正规,条件也很好,甚至连劳动都免了,每天就是读读书上上网,实在无聊就在荒野山林村落里乱逛,只要晚上10点前回来就行,而且如果你决定远足,他们还会给你钱,给你手机,总而言之,那里是犯人们的天堂,他只能帮哥们到这里了。韩安知道王子仪父亲是一家国企的老总,他是有这个能力的,以前他认为人类中只有自己才会在朋友落难时不离不弃全力以赴帮助朋友,而王子仪这种人,不落井下石,只是隔岸观火就是良心发现了,如果过而不问无动于衷那简直就是大恩大德。他看了看驾驶舱,没有人,又看了看门外那两个押送他的法警,他知道自己之前看人有问题。
王子仪看了看表,说时间快到了,还有什么问题。韩安把手铐伸向他,说公司配给他的手环,怎么还在,公司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子仪说之所以事情这么顺利,公司也出了力。公司老总不方便出头,托他带话,让他放心,在他服刑期间,合同自动延长,编制保留,工资照发,在分公司要好好劳动,好好学习,争取表现良好减刑,公司欢迎他早日归来。因为这件事私下操作,涉及了很多人,公司给他另外造了个身份,要尽快熟悉起来,千万不要暴露真实身份,在那里,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讲真话。说着递给他一张新的身份证和身份说明。王子仪还说:“哥们,现在知道进国企的好处了吧。”这时,外面的警察敲了敲门,王子仪赶紧打开门,跳了下去,站定后跟韩安说到那后快点写起来。说完就匆匆离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好像他是被一阵风吹下楼顶一样。
两个警察,一个进了驾驶舱,一个坐在韩安旁边,拿着手枪,顶着他的肋部。直升机起飞,把他们送到机场,然后交由另一个警察,飞机起飞,天黑的时候,他们到了喀什机场,那个警察把他交给一辆停在飞机跑道上的军用越野车,然后敬了个礼就离开了。韩安坐在后面,身边还是一位警察,他想不明白,这样高级别的待遇,应该是恐怖分子骨干才能享受到的,警察公司是不是搞错了。
住下后,情况真的跟王子仪说的一样。每人住的都是一个个小单间,里面有床桌子马桶,甚至还有书架衣柜开水壶,让韩安吃惊的是,竟然还有无线网络和笔记本电脑。打开,网速超快,且无论什么网页网站都能轻而易举打开。一日三餐都是自助餐,除了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其他时间牢门都开着,犯人可以自由出入,随便和其他犯人串门聊天,去分公司的图书馆体育馆视听室棋牌室甚至电影院都可以。大家可以坐在一起谈天说地,除了四周有围墙岗楼高压铁丝网,在里面其实跟韩安生活的大学没区别。就说那高压铁丝网,其实只要去教导处填个单子,就可以带着他们配给的食品袋手机出去,随便你逛,只要你在夜里十点之前回来。
这个监狱,韩安有一次爬到七楼,放眼一看,四周茫茫的都是山丘河流和树林,一条柏油路通向外面。他想,夜里十点之前谁还会在野外乱逛呢,所以这条规定简直就是白说的,是为了证明这还是名义上的监狱,而监狱是有严格制度的。
韩安知道人类世界是有一些荒诞的事情,电影小说里多的是,而且他也相信可能是真的,他常常看得兴致盎然,欲罢不能。但如果要让他进入那些事件中,那他是绝对不干的,他觉得还是生活在平静平凡庸常之中好,但他知道生命不能这样度过,一定要一些意外,所以他想到了要做一个小说家,去写一些让别人欲罢不能的超级小说。可是,他知道他做不到,他只能写一些垃圾,哪怕他自觉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
监狱里的犯人不多,一共有四十来个,年纪都跟韩安相仿——韩安觉得很奇怪。韩安和他们很少来往,即使见面,也是点头问候一声,更不用说促膝长谈了,其实他们有的是时间,莫非这些家伙跟自己一样都是失手犯罪靠关系进来然后被告知不能吐露真言?韩安想。
开始,韩安每天除了吃饭,洗澡,去图书馆借书,就是待在自己的牢房里看书上网看电影,看得自己都觉得浑身长霉斑绿毛的时候,他就一早起来打个申请带上干粮手机往外走。
韩安生活的城市,有山,山上都长着秀气的矮松,矮松里隐着整齐的墓碑,韩安从来不去那里。有河,还有海,但那里总是有很多人,他们认为那里是接触大自然最好的地方,所以一到那里,就先入为主地让自己放松下来,他们谈笑风生,热热闹闹,韩安也不大去,因为觉得在那里自己沉默的气质会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当然还有无数个公园,韩安那里去得很多,他觉得他很幸运,因为自然还留下这么多的地方可供他游逛发呆呢喃无所事事兴致勃勃目光清澈畅想未来最后心平气和。
但到了新疆这里,他才知道,什么叫天地造化,虽然网上他看过无数的自然风光。因为这里,好像一切都是新鲜的,哪怕那遍地的落叶枯草残花,死去虫子的甲壳,都触目惊心,新鲜明亮得很。这里有水,清澈的水,水里有鱼,自由自在的鱼,河两边有花草,生长得肆无忌惮,有树林,粗壮不一,死去的活着的勾肩搭背横七竖八,树林里有鸟,很多鸟,五颜六色,奇形怪状,早晚就聚在一起乱叫,明明就是在赛歌,其他时候,它们偶尔会叫几声,那份婉转,就像旋风一样在空中滚着,滚到天边的云彩里。
有时候,韩安在飘着朵朵白雾的荒林里会遇到兔子狐狸松鼠,当然也会碰到豺狼鬣狗,但他不怕,因为分公司还给他们外出的配了手枪,当然,配枪之前,每个人都训练了几个星期。所以一旦遇到草原狼,韩安就会主动迎上去,他很兴奋,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毛发如此光亮,眼睛如此通透的生命体。有时韩安会路过少数民族的村落,起先他不敢进去,他脑海里还有几十年前媒体留下的印记,但分公司领导说这里的人们非常友好,不要有任何担心。有一次他跨过一根死掉的树木抬脚低被绊倒,脑袋正好碰在隐藏在荒草中的石头上,血就止不住流。他看到半山坡上有个村落,几十户人家,房屋模样是他家乡上个世纪的样子。
他刚走近村子,就被一个骑着摩托车往外的少数名族汉子看到,他立刻停下来,用很奇怪的汉语说到他家去,他家里有消毒药水和纱布。
韩安是有点头晕,估计血流得够多的了。他只得坐在摩托车上跟他回去。到了他家,那个汉子立刻叫她晾衣服的老婆拿药箱来,他家的两个孩子也围了上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韩安看,估计群山中的他们看到外人的机会很少。
那个妇女让韩安坐在坑上正中间的那块最鲜艳的毯子上,然后自己坐在他身边,先用水清洗了伤口,然后敷上红药水,又上了一点跟武侠书里的金疮药一样的粉末,然后盖上纱布,用布带饶头一周。
这个少数民族的妇女年纪好像比韩安大不了几岁,在包扎的时候,韩安的头就近乎靠在她高耸温暖而又芳香扑鼻的胸脯上,如果说他是她的亲弟弟,那没有关系,但他是一个陌生的外族人呀。
包扎完毕,那个汉子要韩安不要立刻走,说这里风沙大,天气干燥,伤口用力的时候会崩裂的,所以最好躺一躺,过两个小时后再走。韩安说那怎么好意思,他拿出袋子,把里面的压缩饼干和饮料分给两个孩子,又掏出钱包,留了两百块,其他的都塞到女人的手中,那个在感情上已经是他亲姐姐的女人不会说汉语,只是摇头推着说一些他不懂的话。他向这一家人鞠了个躬,说谢谢谢谢,就走了。
当他翻第二个山梁的时候,他觉得额头上的伤口好像要分娩一样沸腾,他伸手一摸,手上全是血,他这个时候应该坐下来,但他却站着,抬头望天,看到碧蓝的天上那个白球时,他就一下子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牢房的床上,床边是一个牢友。这个家伙韩安见过,叫章小歆。碰到过几次,但从来没有说过话,当然他也没看见他跟其他人说过话或者有什么接触。他好像是个幽灵,即使夏天他也把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每次见到他,他总是行色匆匆,眉头紧锁,紧张恐慌,好像他正在被上帝派来的光明使者追杀。
这个家伙干嘛在这里呢?难道是他救了我?韩安疑惑地望着他,章小歆向他点了点头,说正好他路过那地方就救了他,举手之劳,不必谢他。然后推开牢门就走了。韩安想坐起来表示感谢,但头沉得很。他忙拿出枕边的小镜子,一照,自己额头上的纱布重新换了新的。
接下来的几天,韩安一直坐在楼下,拿着报纸,等章小歆出现,可是这个家伙就像消失了一样,他不得不早上四点多就起来,守在那,果敢五点一到,章小歆就拿着出门证和背包出了监狱的大门。第二天,韩安也如此装备,看章小歆出了门,五分钟后,他也递了出门证走了出去。那时是六月份,天气温和,朦胧中夜色在退去,一棵棵树木的黑影顺着山坡一直往上爬,爬到远处的雪顶戛然而止。一切都在湿润润的芳香中,他望着章小歆的影子,小心地跟着。等天光大亮时,他跑上去,心想走了这么远,这下你可不能拒绝我了吧。
章小歆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好像他早知道韩安跟在他后面。韩安和他并排走,说还没有感谢他,如果不是他救他,他早死了。章小歆停了下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指了指远处的雪山,那雪山好像一块冰淇淋,一伸手指就可以抹一块放在嘴中一样。韩安知道他的意思,就往后退去。就这样,两个人顺着浅浅的溪流一前一后地左顾右盼,往那雪山走去。韩安觉得这样很好,其实他是喜欢一个人远足的,可是既然命运让他遇到了另外一个人,那最好的安排就是一前一后,互不打扰。
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天突然阴了下来,整个世界如在黑夜,随之大风杀来,眼看暴雨倾盆。章小歆招手让韩安赶紧过来,两个人并排后,章小歆让他像他一样把手环取下来放在一棵树下,然后猛跑起来,韩安跟着他,就在暴雨追上他们前,他们进了一个从外边绝对看不出来的山洞。章小歆打开手电,两个人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时候,也到了山洞的底部。那里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干草中间有一块充当桌子的石头,章小歆把手电放在石头上,坐了下来,让韩安也坐下。他好像得了健忘症,低着头,陷在某个次元里在想什么,想了一会,又望了望韩安,最后,好像想通了一样,说:“韩安,你是不是觉得奇怪?如果你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就告诉你。”说完就躺在干草上闭上了眼睛。
韩安想,这个家伙孤僻冷傲得就像雪堆里的生锈铁棍,绝对不是那种乱传消息卖友求荣之辈。于是就跟他说了自己的真实情况。
章小歆听了就坐了起来,他两眼灼热,拳头举起来,想找个东西发泄一下。他跟韩安说:“我也来自中央写作公司,跟你同一时间进公司的,这个监狱的另外几十个,估计也是的。”韩安说不是呀,公司说他们一年全国只招一个呀。章小歆冷笑着说这些话他们也跟他说过,当然也跟那些人说过。他跟韩安说:“公司其实说的也没错,只不过他们是每个省招一个。他们为我们每个人量身定制了一套训练计划,不计代价。这个监狱,其实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韩安睁大了眼睛,觉得好像被剥光衣服站在闹市里一样,他忙说:“公司说每年全国只招一个,这么说我们这一届最后只能有一个活下来,然后被推上文坛,成为小说之王,那其他的人肯定都得消失了?但是,他们把我们集中在这里,不怕我们互相一说事情败露吗?”
章小歆笑了笑,说:“其实监狱里到处都是探头吸音器,只要有一丝异常,公司的人就会把他们清理掉。不要说监狱里,就是刚才路上,无论树上还是草丛里,你不知道哪里就会有探头和吸音器,所以我不能和你说其他的话。很幸运,刚才下暴雨,天黑得很,而这个山洞,白天我不敢进来。一旦被发现,我肯定人间蒸发掉。”
韩安起身在山洞里转了一圈,他不再对章小歆诚惶诚恐了。他放松了下来,笑着说:“章哥,现在离一年还有几个月,你觉得他们还会怎么训练我们呢?”章小歆吃吃地笑着说:“韩安,你刚才说你摔倒之后伤口是一户少数民族救治的,还夸说那个大姐很热心,人也长得好看,我觉得他们下一步就是让那个女人勾引你,当你们俩发生关系的时候,他丈夫破门而入捉奸在床,然后把你装在麻袋里,按照本地的风俗,让全村人拿石头砸你,当然他们不会砸你的头。至于那个女人,本来就是公司安排的,当然你看不到她的死。就在你被砸得哭爹喊娘痛不欲生时,警察从天而降,训斥他们胡闹,要他们以后依法办事,于是你被警察送到监狱里救治,至于以后,我就不知道了。”
韩安觉得他太损了,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觉得那个女人,包括那个汉子,两个孩子,都真真实实,怎么可能是装出来骗他的呢?而且他受了伤,他们即使从探头看到,也没有时间做准备呀。韩安问章小歆以后怎么办,因为只有几个月时间了,而韩安对自己的文才没有一点信心,因为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他竟然还没有写作的冲动,而王子仪离开的时候,跟他说要快点写起来,那说明这个家伙是知道底细的。
章小歆说:“这附近有一个老人,回族的,住在半山腰,孤身一人,山下的村子雇他看棺材,因为这里的人死了,尸体都要用白布捆住,放在棺材里,抬到山上,以后就不问了。我几个月前乱逛认识了他,这几个月,我经常去他那,送了很多东西给他,求他能不能想办法带我离开,因为这里离国界线不远,他说他有办法,前提是要给他五十万块钱。我说我有,其实我只有三十多万。他告诉我,他一个侄子在外蒙古跑运输,一个月要路过一次这里,到时他可以把我藏在里面带出去。”
韩安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因为他也有三十多万,他搞不清楚,公司为什么要发给他们每个人这么多的现金。这时章小歆站了起来,说在山洞里时间太长了,手环还在外面,得赶紧出去,否则他们会起疑心的。
出了山洞,天沉沉的,雨还在下,他俩穿好雨衣,带上手环,回到了监狱。他们刚才在山洞里约好,如果明天天气好,就分头去找那个老头。夜里,雨还下着,这在干旱少雨的新疆是很少见的。韩安怡然入梦,梦里,他和章小歆骑着白马,游荡在丝绸一样滑溜的草原上。突然,韩安被两个警察叫了起来,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几次,每次都是一大批人集中在一个大会议室听训话,然后由指导员带领着出监狱大门,绕一个小山跑四圈。不过这次叫人的警察多了一个,而且腰里都挂了黄橙橙的枪盒。他想大概今晚要跑五圈吧,所以换了跑步鞋,穿戴整齐后,哈气连天的跟着他俩走。
照例,韩安来到了那个大会议室。刺目的白光依旧,但里面只有三个人:监狱长,指导员,一个背对着他的女警。监狱长笑着对他说:“韩安,这么晚打扰你,是为了给你介绍一个人。”他说完,那个女警转过了身。韩安一看,原来她就是那个帮他医治伤口的少数民族的妇女。韩安腿立刻软了下来,他不想小便,但好像已经控制不住了。指导员笑着对韩安说:“章小歆说的没错,我们下一步计划就是当你外出去那个村子表达感谢的时候,让这位美女警察去勾引你,当你们发生关系的时候,再捉奸在床。”
说完,指导员手摆了一下,两个警察架起韩安往外走去。韩安挣扎着问这是要带他去哪里,还有没有法律了,章小歆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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