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中毕业那一年参加高考,我的成绩很差。恨铁不成钢的母亲非常生气,认为只有换一个全新的环境,我才有可能洗心革面,好好念书。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被母亲送到北海,一个我过去从未去过也从未想过要去的城市,住在八舅公家,进入北海一中复读。
当时在北海进出口公司工作的八舅公,是外祖母最小的弟弟。八舅公的初、高中时代,跟着我的外祖父母在柳州渡过,外祖母总说他很会念书,也很用功。他说话虽然总是慢条斯理,还有一点儿结巴,却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一天到晚和外国人打交道。母亲和外祖母都指望他严格管束我,争取来年考上大学。
一下火车,立刻感到北海的阳光特别炽热,明晃晃地直射下来,无遮无挡。桂林也热,桂林的阳光绕过山间水面,潮乎乎地扭捏,让人怎么都脱不掉闷热的围困,只好一个猛子扎进漓江里,还要待到深夜,才能缓过一口气。北海铺天盖地的热不粘人,只随着轻轻的海风掠过,直接、单纯而简单。整个城市的线条也很简单,没有山重水复的弯弯曲曲,只有沙滩画一条海岸线,大海画一条天际线,人的眼睛一望出去就抵达天尽头,无遮无挡。
住下来以后才发现,在简单线条构成的框架里,北海的内容其实斑驳而复杂。
每天走路上学,满街是榕树、椰子树,掩映着古老的房子。小楼、爬山虎、每个人身材都很好的过往行人、静坐自家门口剥海蛎子的老太太……很清静,很干净,也很坦然,不像当时已经开放国际旅游的桂林,满城是喧哗、繁闹和急功近利的烦躁不安。街边那些别致的小洋楼,八舅公说,是从前外国人建起来的。1876年,清政府签下《烟台条约》,把北海作为通商口岸,租让给外国人,先后有八个国家在这里建立了领事馆。八舅公还说,成语“鲲鹏展翅”里的那个鲲鹏,是传说中瞬间飞翔一万里的神兽。它飞到这片深广壮阔,气候温暖的南方海域,再不想走,一头扎进大海深处。它巨大翅膀拍打海面,溅起无数小水珠,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合浦珍珠。
听八舅公讲北海的故事,时间总像倒流了或者是被定格了一样,让我分不清自己是穿越到了某个遥远朝代,还是仍然停留在今天。
故事外的北海当然更加有声有色。我在北海一中很快又有了一帮新朋友,他们带着我逛老街,一家家数不清的糖水店,大到一个店面,小到街边一个小摊,板栗桂圆、桂圆鸡蛋汤、莲子红枣、绿豆海带、龟苓膏、椰子汁……以前怎么想得到糖水可以做得这么复杂?在桂林除了绿豆汤哪里见过这些?不过我对糖水得兴趣很有限,最喜欢的是海鲜粥,没有一丝海腥味儿,鲜滑得要命,街上小店里的或者八舅婆家常做的,令人后来每一次回想起来都垂涎欲滴。
海鲜,在桂林平时根本见不到的东西,扇贝、生蚝、鱿鱼、虾蟹、花甲……成了八舅公家一日三餐必有的家常便饭,一个个不停的吃,感觉真的很过瘾。还有沙滩,也和漓江边铺满大鹅卵石的河滩大不一样。
北海的银滩,那时候还没在全国范围内出名,但不论人们是否知道它的存在,银滩自古以来就是北海的灵魂。蓝天碧海,沙软风轻。跟着同学们去赶小海,收不完的海带、海蜇,还有牡蛎。有时什么也不做,就躺在晚霞里的银滩上,除了涛声和海浪翻卷、海鸥飞旋,满世界似乎再没什么别的了,心里也再没有功课的压力和考试的任务,常常都忘了回去吃晚饭。
在北海的那一年是很快乐的,唯一的遗憾是又让母亲失望了——复读结束后参加高考,我再次名落孙山。其实不能怪北海太美,好吃好玩儿的新鲜东西太多,或者八舅公督促我不够严格。对我来说,读书真的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所以无论母亲再怎么劝,我也不肯继续复读,直接去参加工作了。
此后就没再去过北海了。说来也奇怪,我的工作时常需要出差,十几年间先后去过好几个国内的著名海滨城市,算来北海离桂林也不远,竟然总没有机会再去。某次从海南出差回来,和母亲聊天,说起在其他地方看海浪海滩吃海鲜,总没有少年时代初见北海那种程度的惊艳了。母亲笑笑,说,她完全不记得北海,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
解放初期,少女时代的母亲也和我一样,在北海跟着八舅公他们一家生活过。她到晚年记忆力严重衰退,好多往事都失去印象,是因病长年服药带来的副作用。而她的病,是生养我落下的。
我当即决定带她再去北海。或许不见得能帮她找回往事的印记,至少可以让她看看大海!对于我们母子来说,去北海看海,毕竟和去别的地方意义大不一样,她肯定会很高兴。于是说走就走,带上女儿和妹妹,我们一家人开车直奔北海。
八舅公已经辞世多年了,八舅婆也苍老了很多,可她的海鲜粥还是一样的美味,如同不变的银滩。我们一起沿着海浪的边沿慢慢走,银滩上的沙子像刚刚磨出来的小米面。周围人很多,男女老幼,戏沙的、玩水的、追逐奔跑的,或躺在沙滩上享受的,比从前热闹。岸边到处是繁华绿树绿草,耸立精美的建筑,一眼看不到尽头,也比从前更美、更富有时代的,蓬勃的气息。
几个少女手挽手围绕波浪地球的“海之韵”雕塑特别显眼,妹妹领着孩子们等不及地跑过去拍照,在雕塑外围,又圈成一圈。八舅婆和母亲并肩在一旁,看着他们笑,海水溅起的浪花打湿了我的裤脚,这干净平和的世界如此美好。
我心里,是久违的宁静。
开着车在城里转,这个城市比我记忆中的大了很多很多,车行、人行道分离的道路宽阔顺畅,车流人流如潮,但不拥堵。新建的大楼鳞次栉比,风格各异,并不特别高,没有摩天大厦造成的视觉压抑,也没有玻璃幕墙刺眼的庸俗闪光,和绿地、公园错杂映衬,井然有序,纤尘不染,那种平凡、清静而便利、富足的生活氛围,真让人流连忘返。
老街还是原来的格局,只是多了几分欧洲风情。喀秋莎俄罗斯商城、新马泰服饰城,连平时并不喜欢逛街的母亲也东张西望,兴致盎然。走到北部湾广场,妹妹又领着孩子们直奔正当中的海豚雕塑去拍照,母亲慢慢指点着脚下的三角梅、鸡蛋花、金达莱……还有许多我根本不认识也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看见那棵树龄几百年的小叶榕树,“独木成林”,枝繁叶茂,母亲突然说:“以前八舅在这里教我骑单车!”她笑起来:“摔过好多跤!”
她终于捡回一点儿当年的记忆了。而这座留着我们母子青春记忆的城市越来越年轻,彷佛传说中的鲲鹏刚刚睡醒,正以蓬勃的活力和焕发的激情,携带着悠久深厚的历史人文底蕴,振翅冲向开阔壮美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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