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死魂灵

作者: 读秒 | 来源:发表于2024-09-21 18:2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江山文学网,lD:足行两行泪。文责自负。】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

      

                                    ——《好了歌》(清)曹雪芹

      

       一

    明珍在屋子里搜索了半天,最终也没搜出个所以然来。凭直觉判断,她深信这屋子里除了自己以外,还应该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而且此人一定就在里面。只是这个人她根本无法用肉眼看得到,甚至连她的整个身影都无法捕捉到。

    “你非搬不可,而且是立即搬走。要是有不搬的理由,那你也说出来,不外乎是有什么产权证方面的东西,也请你拿出来,拿出来给我看!”

    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声音洪亮,铿锵有力。一方面是为自己壮胆助威,屋子里光线暗淡,她怕对方突然使坏而达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另一方面则是想以此判断出那个看不见的人所处的位置。

    她是个温温柔柔的人,平时的行事风格也是说话和气,办事得体,私毫不会为难别人、与人起争吵的。

    但她刚才的武断与气势汹汹,连她自己也觉吃惊。也许完全就是她给逼的。

    屋子里异常安静,像没人的样子,她仿佛是在自顾自说似的。

    她自觉没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随即就改口说,语气有些和缓。“把你的其它什么证件拿出来也行,只要能证明这房子是你的就行。反正不能只凭口说,你说是吧?但要是你没什么证明,你就不要再无理取闹了,行不?那你就得请出。”

    她之所以来这里,目的也很简单。是想正式通知这个房屋的占有者,约定俗成的三年期限已经满了,也应该搬走了。该把房子腾出来还给她们仨了。她们早已有了自己的安排。

    在来这儿之前,对要见到的这个人,明诊的心里绝对是有定数的。这整套房子里除她之外,不可能再有另外的人住进来了。按理说,叫一个与之不相干的人把房子给腾出来,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她的理由不外乎是,她在这儿住着已超过三年了。在这三年为限的时间里,她们照章办事没一人来打扰过她。

    她们三姐妹不来打扰这个叫寒易的女人,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打算用这个地盘,等“三周年”满后,顺利将她移出。

    现在三周年已经满了,而且她们要么出于工作忙、一时抽不开身来处理,要么她们仨还相互扯着皮、没最终把意见完美地统一到一处,才让时间又白白流过了大半年之久。这不,终于等来了一个愿意接手的主顾。她们三姐妹全都同意了,才派她来清场。

    明珍屋内屋外轻手轻脚地走着,用耳朵捕捉周围细微的响动。

    她什么也没听到。

    对于这个叫寒易的女人,她对她的曾经是了解的,那是因为她在活着的时候——也只有在她活着时,她做过了一回她们三姐妹的母亲。可她现在已经不是了,她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与她们三姐妹毫无瓜葛可言。死人不就是死人吗——一个死鬼而已,人和鬼会有什么感情呢?

    既然已经死了,就该一了百了了。如果她——那个叫寒易的女人,愿意再与她去谈过去的感情问题就让她去谈吧,那也仅仅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反正她——明珍——是不会上当的。

    实际上,她活着那阵,完全出于自私的目的——为晚年着想、总得有人来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吧,她先生了老大明丽、又生了老二明芬、最后再生了老三明珍。三个女儿,相当于给自己上了三重保险。

    长大后的三个女儿却无一人是按母亲的养老模式行事的,这使得她这个做母亲的觉察到了自己做人的失败而伤心不已。是的,她们三个都有了自己的小家——这也是她们抽不开身来亲近她、照顾她的理由,明里暗里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来往也少,甚至在她生了病时床前也无人问候一声。在老伴死了以后,她一个人孤独地住在原来三姐妹长大的房子里。她也想好了,就一个人过吧,长于斯死于斯了。

    既然心里知道是谁了,明珍却没有打算要把屋里的这个女人唤作“妈妈”来叫,更不可能像对待“妈妈”那样来对待她。叫一个死鬼为“妈妈”——也仅是她的魂魄而已,她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声,岂不荒唐可笑?

    更关键的是,她也未必还有先前的那种记忆,去把自己的女儿认出来呢!

    “证据?”

    一个含混不清、像捂住嘴巴才发出来的声音,从环房屋传了出来。那里曾搭过一张老架子的实木床,床是她母亲年轻时的陪嫁品。母亲其它的陪嫁品都因年久而不复存在了,只有这张油漆脱落得不成样子的床还尚存一丝可被利用的气息。在没搬进城里生活之前,明珍的母亲一直是睡在这张床上的。莫非死后的她又睡回到那张生前就很偏爱的床上去了?

    明珍站在能看得见一方天宇的小院坝里,把头偏向环房屋那边去听声音,她才懒得走近了去看呢。即便走拢了,也不一定就会有多少所获!

    单从这声音上判断,定是已死了三年的母亲发出来的。这会儿没外人,现场肯定就她们母女俩无疑。不过她们曾经有过的血缘亲情,随着这阴阳两隔的变迁,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变化。主要是观念与情感方面发生的质变。老人头发花白、背影佝偻、两眼昏沉、嘴里哼哼着唠叨个不停……这些,已是此刻一门心思要求把房子腾空的明珍根本无法感知得到的。

    “我到哪儿去找那些证据啊?不是都……”老人尽管口里还想要喃喃自语地说些什么,但像猛然记起了什么、又像猛然忘记了似的,她即刻就收住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洞的眼神久久地朝门外望去。

    门外的声音令老人听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现在的记性已经令她再也无法记起什么来了。同为女人的对方用不友好的举动,使她不敢再相信她们之间曾经会有过什么联系。在到的那个白茫茫一片簇新的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以外,应该不会有熟悉她、关心她的人存在了。

    但有一件事她永远都记得,自己失去的那些身份信息可能与它有关。当她穿越一条窄窄的狭长地带,没入一间漆黑的屋子之后,站在彼此不认识的一行人中间,脚步向前缓慢移去,目的是要讨得一碗孟婆汤喝下去——不喝不行啊,有人督促着、用棍棒强逼着。自从她接住那个被称之为碗的木盂、把里面的汤一饮而尽之后,原本有的记忆一下子都失聪了,再端详事物时眼力就走样了。其实那孟婆汤刚一下肚时还不是这样的,只因那个舀汤的妇人把一句话说完之后,一切就变得不可思议了。那妇人说,你们喝下孟婆汤就好了,管它以前是好是坏,都与你再无干系了。从此,她的眼睛看到的都是些异类的陌生,陌生得俨然到了一个新世界。

    “以前,我一直是住在这儿的。”在这儿居住,其实只是她心里的一个深刻印象,却无法记清住得有多久。“我从没到其它地方去住过……”她有些固执——像不计后果耍横那样的固执。不过,她心中也的确动过了要耍横的念头——只是没法实施而已。在这个世界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更何况她还举目无亲呢!

    “我管你呢!反正你得搬走……”,明珍把身体背过去,压低声音说,“你都死三年了,按规矩三年之内还勉强算个人,可三年之后就成孤魂野鬼了。在这三年里我们可没人撵你走过。但现在三年已经满了呀,我们也按传统的风俗习惯,已为你风风光光地办了三周年祭祀。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已经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吧。你倒好,定要赖着不走,不肯放过我们……你真该走了呢,早就该走了,别把我们惹毛了,到时大家都不好过!”

    尽管说的话声音很小,却还是被老妇人听去了。听到这话后,她立刻心虚起来,比起这个听声音就觉得有些年轻的女人来,毕竟自己的年龄并不占优。

    “我没地方住嘛!”她像个任性的小孩那样咕噜道。

    “怎么没地方住了?山茅坑旁葬的那座坟不是你的家吗?你该住到那儿去——那口棺材里。路又不远,就在我们老房子的左手边,这儿到那儿才百十米远……”

    可要让自己搬走,那怎么行呢?这儿是自己熟悉透了的老家。老妇人在心里叫苦,又不敢大声地表露出来。

    正在她低头不语的当儿,谢天谢地,那个大声嚷嚷的女人嘀咕着走远了。当室内光线暗下来后,到来的是个暮色苍茫时分。

    其实,明珍是不敢在此地久留的。一个多小时之后,她就开车回到了城里的家。

      

       二

    出乎意料之外的纠缠,损耗了明珍不少的精力。一路上,她几乎是昏昏沉沉回的家。要是她“心神”不高的话,准会看清屋内住着的那个人的鬼样子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才不想去看这些呢。“真实”的东西看多了也会改变初衷的。

    即便看不到对方的所在,明珍还是能从声音上判断出她的确是那老房子里的主人。她那么坦然、那么理所当然,一听就不像个临时才落脚的。她不是也说过那是她彻头彻尾的一个永久居住地吗?

    “要是有活人会不遗余力地牵挂死人,那他一定离死就不远了。”很早以前,她就对这句听来的话有超出常人的认识,平时身边也不乏这方面的例子。不过,倘若没这句话为她指路,她也会认为活人在死去以后,是注定要与阳间恩断义绝的。即使你要感恩于往事,守着往事念念不忘,人家也未必会领这份情的。因为那可恶的孟婆汤必然会断绝阴与阳的联系。

    “三妹,你事情也不多,房子里面的那些‘脏’事,我们就拜托给你去处理了!”

    正因为她们仨谁都知道那老房子里不“干净”,只是她的两个聪明的姐姐才以工作忙为由,其实怕的是惹祸上身,才把这不好办的事交给了最小的妹妹去办。

    在明家三姐妹商议卖房事宜的时候,大姐把蓄谋已久的想法先说了出来,并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决定了下来。两个女婿认为是明家内部的事,作为外姓人不便插手,就谁也没参与进来讨论,只专心等待三姐妹商量的结果、最后执行就是了。

    “我也认为由三妹去办这事比较合适。”明芬跟着直言不讳地表示了对大姐意见的赞同。

    明珍尴尬地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又压住内心的不快搓了搓自己的手背,尽管她心中不情愿,但还是无可奈何地服从了。“你们真的看到了她还在里面住?”

    “可不是咋的?我们这些心神低的人,最容易看到那些脏东西了。看了会……”明丽看了身旁的两个妹妹一眼,不加掩饰地说,“我最怕到老房子里去了。每次去了都能看见她。虽然活着时大家联系少,可她曾经也是我们的妈妈呀。见她到了那边过得并不好的样子,就有些于心不忍了……不过后面还好,我们总算为她买了一口最好的棺材,她才有了一个家。”

    “我觉得这倒也没什么。又不是活着我们没管过她,心里才亏欠得很,大家不必自责多少。现在,我们都阴阳两隔了,就不再是一家人了。连活人的事都管不过来,哪还有闲工夫去管死人的事呢!问题是,我就是什么也看不到……”明珍把询问的眼神投注到二姐身上去了,“二姐,你也看到了?”

    “我不像大姐,直接就能看到妈妈现在的样子。我只是有次做了个梦,梦到了妈妈。但不是在我们以前住过的那老房子里,具体在哪儿我也说不清。醒来后,我也只记得那个梦的大概,细枝末节都给忘了。”

    明珍表面上在认真听着两个姐姐东一句西一句的对话,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开着小差。那天,她们三姐妹去湖畔公园商议卖房分钱的事,自然谈论到了当初老房子的来之不易。她们打小就住在老房子里,它应该是榨干了父母的全部青春,因为在她们每个人的记忆中,他们二老穿的不如别人,就连吃的也同样比不上别人家。他们只晓得起早贪黑像牛那样下地干活,从来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后来父亲死了,多年之后母亲也跟着去了。

    在母亲还有一口气尚存的紧要时刻,三姐妹就在一旁心急火燎地商议着要把房子的户头给过来,为的是避开那20%的遗产税和一揽子复杂的手续。

    可怜的母亲望望身边的大女儿,又望望二女儿,最后把无奈的目光落到了自己关注得最多的小女儿身上。她们全都表现出异常坚定的表情,她完全像被绑架了似的……联想到自己一旦死去,根本不可能还有还阳的那一天,就点头答应了……可刚一把房子过户给她们三姐妹后,她的内心就有种被掏空了的感觉。而她的女儿们呢,为如愿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在母亲的病床前,如入无人之境那般手舞足蹈起来了。

    由于谁都觉得把父母的房子单单过户到某人名下都不合适,才像是三个合伙人那样,在到手的新房产证上,把她们仨的名字都如实地写了上去。办理过户手续时,办事员盯着她们仨看了好一阵后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是三姐妹吧?明芬很快不打自招地点头承认说:“这是父母的房子,我们三姐妹合力买了它……”

    “想来也是”,那个办事员开宗明义地说:“理解、理解啊!”又鄙夷不屑地看了她们一眼,才埋头工作了。

    可在卖房问题上,并没按她们想的那样发展。“老房子可能还一时卖不掉。买房的人倒是有了,他们只来看过。”

    有天黄昏时分,明丽突然把明芬明珍召集拢,哭丧着脸说。

    两个小妹不明就里,不由得一同紧张起来了,“为啥?”“咋还卖不掉呢?”

    自从房子到手后,她们三姐妹的心里都在打着不为人知的小算盘。房子毕竟是从父母那儿继承过来的,而今赫然在目地写着三姐妹的名字,这公家的事谁都难保哪天不出个意外,不如早点卖了它、分了钱,才算真正地落袋为安啊!何况谁家都有缺钱的口子,不仅一处,还多着啦!在心里,她们早将它派上了用场。

    一阵沉默之后,又见大姐明丽低沉着声说:“这三周年都满了。妈还不肯搬。看样子,她压根儿就没要搬走的意思!”

    “你是怎么知道的?”冷静下来的明珍,迟疑地问道。

    “都被我看到了。她什么东西都没搬走,连它们放的位置都与以前一模一样。但她认不得我了,我也懒得声明。我与她说话,她连理都不理我,就说明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可能她不是有意不认你的吧。而是……有人说凡是死了的人,都会六亲不认的。看来是真的呢!”明芬若有所思地说。母亲活着的时候,就数她们的感情略显亲热一些。为死了的人讲句偏向于她的话,也算是情有可原的。

    “这不怪他们。都是让那孟婆汤给灌的!”明丽似乎也找到了在此处原谅她的一点理由。

      

       三

    明珍的确是个无事可做的人。在她生活的小圈子里,既无丈夫,也无孩子,妥妥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由人士。

    论年龄,她在三姐妹中排行最末,而且中间还有好长一段的年龄差。等她也长到两个姐姐那么大的岁数时,父母都老了。这期间,即便老了的父亲也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他在世时,没能给过她多大的益处,死了也没令她觉得有什么不幸。总之一切都是那样平平淡淡的。倒是活得有点长的母亲,在上面两个姐姐的关照下,表面上是帮她承担了赡养的义务,其实私下她们徒有其名无其实赡养着。母亲却仍理解地给大家说,小明珍没有固定工作,进进出出一个人,就不劳她操心管我了,我一个人生活也是挺好的。明珍自然是乐开了花。

    许是两个姐姐都很忙,完全无暇顾及到对乡下老房子的处理。何况她们这小妹是个闲着无事干的人,找点事给她做做,也属正常。明珍心里想,连母亲活着时的一些往事,以及母亲死后所办的丧事,恐怕她们都没时间好好地思量一番吧,倒是把机会留给了自己。那几天,她脑子里老像放电影一样,总在想着“她”——这个活着时是她的母亲,死后变成了一个外人的一些往事。

    “娃娃们,这是我在老房子里办的最后一次招待了。”那天,母亲似乎异常开心,她望望在场的三个女儿认真地说道:“我招待的对象只有你们三个。两个女婿都不愿来参加,连孙子也没一个回来……这样也好,我们娘母四个尽管无所顾忌地放开来说……”

    开了两瓶红酒,虽然没喝完,但母亲大概一人就喝得有半瓶。她频频举杯,刚与她的这个乖女儿碰完杯,又赶忙去与她的那个乖女儿碰杯,自始至终都充当了一个主角。轮到她们三姐妹互相祝福时,大家就都有些醉意了。

    “以后,我就是老大老二家的座上宾了,你们不要嫌弃我。谁叫你们都住在城里的大房子里呢!”

    说完尽兴的话,母亲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涌来了。明芬忙用手指把她滚落在眼眶外的泪水蘸走。“怎么可能嫌弃您呢?您养育了我们,而今您老了,我们感恩还来不及呢!”

    到了最后,母亲用空洞的眼神,久久地朝屋内的深处呆呆地望去,半天才恋恋不舍地说:“从明天起,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先到老大家、再到老二家,轮流住你们那儿。老三还走不了,可要看好这老房子啊!”

    三个女儿都对她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又把她逗笑了——她这人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得有时随便一句话就能打消掉一切顾虑。

    明珍也表态说:“妈,这老房子是您和爸吃了很多苦才买下来的。只是您住这儿不方便。我要是有了小家,在县城里也能买房了,也会离开这儿的。我真羡慕大姐二姐,她们都是有能耐的人……如果您在她们那儿住不习惯,就回来住嘛,只是我不能天天守着你、陪着你玩。总之,我们是不会让您再吃苦头的。”

    当时,明丽明芬都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她们这个需要帮扶的妹妹明珍,她未经世事的年龄又怎能理解这深情一瞥的意思呢?但一个月后她就全搞明白了。

    一个月以后,母亲嚷嚷着从大姐家回来。她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想搬回来住。”但基于一系列问题难以解决,明丽只同意她回去暂住几个晚上。

    等住了几个晚上之后,总算是解决了母亲大人的心头之“渴”吧,她又被明丽开车拉走了。

    但在母亲大人要死的前几天,她就有些不由分说地固执起来,决意要搬回老房子去住。结果就真的死在了那里,这或许就是她的心愿吧!

    面对突然到来的临终时刻,床前并没有人在此守候。直到她断气两三个小时之后,一直都不见有人来。这是她们三姐妹最最遗憾的地方。她们都异常伤心,个个哭成了泪人似的。蒙混住了外人的眼睛,她们在邻居的眼里,无疑是仨孝子。

    明珍的脑海又跳跃似的出现了母亲作为死后之人、在出“门”前夜时的情景。

    娘家与族家的人们围在用黑漆涂抹过的棺材旁,那里面平躺着她们的母亲大人——易寒。尽管有高超的化妆师精心为其整了容,脸上依然看不出有丝毫的平常色。当然,高超整容术的确也把她曾经浮现在脸上的痛苦整没了,她完全像睡着了一样,整个双眼与嘴唇都闭合着。

    穿着与众不同、显得格格不入的巫师,在合上棺材盖后,爽快地大声说道:“明天你就要出去住了。这口棺材就是你以后的家。明天我们给你隆个坟堆,等把那周围改造好了,你就到那里去安心地住。我用罗盘给你看过了,房前屋后都挺好的……”

    走出放棺材的堂屋,巫师来到隔壁的房间,把明家三姐妹都召集拢,老到地说:“人死了,他的魂魄还要在家里停上三年。等满了三年,他才会走——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当然也有三年满了还不愿走的,但很少有这类事发生。凡遇有不愿走的,就先给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清楚,尽量劝他自己搬出去。如果有实在不想走的,那也就由不得他了。如果你们家以后也出现了这样的怪事,第一不要怕,什么也不必害怕;第二要等我来,由我来收拾它最为妥当。鬼有什么可怕的?鬼还怕恶人呢!我不相信人还能被鬼收拾了不成!”

      

       四

    自从第一次与老房子里的“她”有过认真的见面聊之后,明珍算是基本弄清了她之所以不像其他死者那样在三周年祭日满后就顺利搬出的原因。只是自己作为两个姐姐的受托人,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她”有如此固执,好像其他地方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怪事发生。

    好在对方还没使出死缠烂打的招式来难为她。因此,她在向两个姐姐汇报此事的进展时,并没有把第一次交锋时她固执己见的细枝末节和盘托出,而是尽量表现出风轻云淡的样子来,只说想再去会会她,让她们耐心等她的好消息。

    当又一次来到老房子时,她选定的是一个晴朗的晌午时分。这个时候好呀,光线明亮,心情也会跟着敞亮起来。说不定,到时那意外的收获或惊喜就能出现了。

    等真的重回老地方时,她又感到了一种太过熟悉的味道,这是她上次回来不曾体验过的。许是这股熟悉中的味儿也需投入和耕耘吧。

    自从老母亲搬到城里由两个姐姐轮流服侍后,留下单身的她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那时,她自由无度、任性无疆地生活着。虽然偶尔也要被一百多公里之外的亲人们招去叙旧与临时改善一下生活的结构,但大部分时间她仍在孤单寂寞中度过。尽管邻居们偶尔也会热情地把她叫到家里来吃上一顿,也会拿些自家种的东西给她,多数时候她只领了她们的好意却拒绝那东西给她的恩赐。

    突然有一天,明丽打来的电话算是结束了她放浪不羁的日子。原来母亲一直都在私底下催促大姐给她找份稳定的工作,让她也住进城里,从而享受一家人团聚的快乐。

    她在离开老房子时,该丢的东西都丢了,该卖的东西也都卖了,剩下来的尽是些床与桌子之类的几个大件,想必这些东西暂时是不会用上的。大概率老房子也会很快卖掉。

    但深谋远虑的大姐告诉她,妈妈在百年后,要安葬到明家的祖坟里,到时老房子肯定会派上用场的。至于无人居住的老房子什么时候能卖,得三姊妹商量好了再做最后的决定。

    后来果不其然,那孤单的老房子为母亲送了最后一程——它四周都没与之做伴的其它建筑。又按预想的那样,她葬进了它附近的坟地里。所不同的是,办完母亲的丧事后,在卖房问题上,三姊妹的意见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老房子卖了,三周年的事又咋整?难道三周年就不给母亲办了?”明芬先望望大姐,大姐做出低头沉思状,她又望望小妹,小妹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她一时有些急了,“三周年满了,如果不祭奠一下,外人会说我们闲话的。再说,我听人家说如果三周年满了不请客,她很可能就会生气不离开这屋子了……”

    “会有这事?”明丽一愣,怔怔地看着明芬。

    “我也是听村里老人说的。办酒席的目的,就是要把她的阴魂送出,不办不行啊!”

    最后统一下来的意见是,那就等三周年祭奠完后,再说卖掉老房子的事。卖得的房款三姊妹均分。

    再次来到老房子的明珍,是有备而来的。她在老远就制造出了不小的动静,她的脚步声很重,故意咳着嗽,当走到环房屋门口时,大声说道:“你还没搬吗?要不要我帮你搬?”

    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她心里一乐,难道她已经搬走了?

    “我问你,你们要把这房子收回去干啥?”突然,从环房屋里发出来的声音把明珍吓了一跳。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给自己压压惊。“吓死宝宝了,吓死宝宝了……”

    等稍微镇静之后,她才回答说:“问题是这里你已经不能再住了。我们已把它卖给人家了。人家说只有等你搬走了,才肯与我们签合同,然后付全款给我们。”明珍语气和缓,用的都是很真诚的语气。

    “那你把那个买房子的人叫来,我亲口给他说。大不了我们合住,互不打扰……”

    听到“打扰”二字,敏感的明珍想起了三周年祭奠活动上的两件怪事。

    三周年祭奠的当天,亲友云集、高朋满座,却于忙碌中频频出错。三姊妹看法一致,肯定是妈妈在里面搞鬼,让整个祭奠活动进行得很不顺利。

    老房子堂屋的正中央,设了一个高高的祭台——村里人都是这样做的,完全没什么例外。放有她们母亲黑白照片的一个玻璃相框挂在祭台的前面,它下边是各种琳琅满目的祭品。三柱又高又粗壮的大香气派地分列在左中右三地的位置上。

    焚烧纸钱的一个大盆,放到了最前面的一处空地上。前来祭奠的人们,都要往那大盆里扔下不少的纸钱,等焚烧完了才肯离去。

    先是一阵不大的风,均匀地在大盆周围盘旋,忽然那风带着力量似的拔地而起,连同盆里的纸灰和正燃烧着的纸钱,在空中形成一根肉眼可见的“柱子”。只听“咣当”一声脆响过后,装有她们母亲遗像的镜框就随之掉到地上,玻璃一下子全碎了,一块成形的玻璃都没有。方才那根被风卷起的“柱子”,随即也烟消云散了,灰尘掉落了一地。

    “方才,我就看到那镜框里照片上的老人在微笑,笑了好一阵子……”村里一个老妇人突然这样说,还信心满满地问大伙:“那么明显,你们没看到?”见大伙一片惊愕,她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以为你们都看到了呢!”

    晚上,出人意料的事再次发生。明丽半夜起来上厕所时,见堆柴的灶门前有一股烟雾升起,她迅即叫醒自己的丈夫悄悄将其扑灭。他们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今天的事,怪呀……”那中年男人睡意全消了,站在失火的原地自言自语。

    “快别说了。”明丽赶忙制止他,随后又补充说“可能是妈回来了吧,她不应该打扰我们呀!”

    想到这儿,明珍没好气地问屋内的人:“难道三周年祭祀活动上,那两次都是你在搞名堂?”

    “整整三周年了,我都一个人住在这儿,有谁回来看过了?”屋内突然有人放声说道。声音不紧不慢、不大不小,她听得相当清晰。

    明珍一惊。同时也在心里确认,怎么可以说我们没回来过呢?那次带人回来翻盖房顶,撤下来那么多的烂瓦,动静搞得那么大,回来的就是我呀。一共有四五个邻居还过来帮忙了,花了两三天时间……不然老房子早就被雨淋垮了。她在心里暗暗叫屈。

    这一次,明珍看到的是一个像人形模样的黑影。她大胆地走近了说,那黑影却在黑暗深处消失了,倒是母亲原来的声音一点也没变。

      

       五

    三姊妹站成一字形、只在远远地望着,竟然毫无办法。令人心痛的眼泪倒是一个比一个流得多,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都在屏声息气一般。

    远处——曾经伴着她们三姊妹长大,不,是为她们一家人提供过庇护的老房子,已经被白色的石灰线圈起来了。这是明显的隔离,让它显得无比孤单,又非常无助。

    在白色石灰线划定的范围内,那是她们曾竭力维护不让其倒下的老房子啊——它屋顶上有瓦片、周围有围墙遮挡……现在,已是火光冲天,浓烟四起。

    她们谁都明白其中的后果。却在一开始谁都没想到过,居然会用这最残忍的办法,让她——那个人已死阴魂却不散的人——彻底消失。

    入土为安,虽然是当地人的风俗,不比城里人,人一死尸体就要进火化炉焚化掉,可她也是被火化过一次的人了呀!只不过“上次”火化的是她的凡身肉体,这次火化的却是她的魂灵了。

    当沮丧的明珍从乡下的老房子回到城里,把最后的情况说给已提前支付过预付款的李先生听后,本以为他也会像她们三姐妹那样感到束手无策,甚至还会追究她们不能按期腾空房屋的责任,她们可是赔付不起那么高的违约金啊!李先生却爽朗一笑,这有点打消她们已提到了嗓子眼来的担心。他说,我的预付款已付了,付的是十万元,你们别无选择,按我们双方签订的合同,你们得赔五十万给我,你们愿意吗?我是诚心要买这处产权的。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办了,你们只管收钱分赃就行了。三姐妹面面相觑,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分赃?”

    李先生口无遮拦的习惯,三姊妹在着急卖房的一开始,就已经领教过了。那天他开玩笑说,你们三个都不是什么好鸟……被她们仨一顿笑骂,大有被骂得直不起腰来的韵味,也不见他生气。但对于她们来说,这“分赃”二字,尽管只是玩笑话,可也有损她们的尊严。“闭上你的臭嘴,你说得也太难听了嘛。啥叫分赃?难道父母死了,作为她们的子女,我们分他们的财产不该吗?”明珍用理直气壮的口气回击了这个嘴有些恶臭的男人。

    说归说,她们仨也显然没与李先生计较什么,她们照样乖乖地签了卖房合同。而李先生呢,更是乐在心里,自己毕竟做了一笔很划算的买卖,他痛痛快快地将一百万售房款打到她们所指定的账户上。他们第一次接触商谈买卖房子的那天,不也挣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还不是又言归于好了吗?

    “大姐,莫不是我们一开始就落入到他的圈套之中了,才有这个结局吗?”明芬附在明丽耳边说。看着远处那凶猛的火势,老房子被烧得再也支撑不住了,屋顶有七零八落的东西往下掉,四周的墙壁也在慢慢地倾斜、垮塌……

    空中的火光与掉到地上的火苗,在风的助力下,浓烟散去之后,呈现的是带火的灰烬,被轻拂的微风扬起来、扬起来……

    “没想到这个李先生心肠如此歹毒。为了达到驱赶她的目的,他竟然连我们的老房子也不要了?”明丽迷糊的泪眼一动不动地投注到了那片火海之中。“难道他只是为了要我们老房子这片地皮?”

    一言不发的明珍借着跳动的火苗,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着一身白衣、头上像戴了一顶相当古怪的帽子、双手拿刀戟的人,“妈死的那天,他不是我们请来的那个风水师吗?他在干吗?”

    三姐妹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了正在现场指指点点的他身上。“是他,天啦,他居然来了……以前他就说过……”

      

       六

    一年之后,明珍无意中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有个好心人,在A镇办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他把当地的死者集中起来,开办了一个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游乐园,取名“爱心乐园。”

    报道这事的文字极尽溢美之辞,说这事正在当地引发一场轰动效应。

    A镇,那不是我们小时候居住过的地方吗?我们的家曾经就在那里呢!不会吧,谁会去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呢?她淡淡一笑,权当八卦新闻,并没放在心上。

    终于,明珍迎来了一次回A镇办事的机会。她带着一颗好奇心,去落实这件事的真伪。果然,在空旷的路边她看到了一块醒目的牌子,上面写着:“爱心乐园”!

    她更加好奇地走进去了。见到的是在此恭候的李先生——就是当初买她们房产的那个李先生。此时,他梳着一个大奔头,西装革履还打着领带,从戴的红光镜后他看到了向自己走来的明珍姑娘。

    “明珍小姐,欢迎您的光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而且是相当高兴的样子。

    “李先生,你这是……”

    “哦,您好!就像您没看到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一样,其实我这儿已经人满为患了,只不过他们都是死去了的人。当然了,这个,你肯定看不见他们。我把他们集中起来,就像托管所那样,专门为他们服务。”

    说罢,他就将一张收费的明细表递给了明珍。

    “得由活人来为他们买单!我想,他们的孝顺儿女是不会吝啬这个钱的,毕竟是他们的亲人嘛!”

    明珍一脸苦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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