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中央的稻田和山脚下的人家
听父亲说，祖屋所处位置便是整个“潭水”村子的发祥地，人丁兴旺后，方有“潭水”村子今日之规模。 祖屋依山傍水，蜗于山脚低洼处，土砖为墙，木做小窗与窄门。房前屋后给稻田团团围起。围墙外，西、北两侧有三个深池塘，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那时，“潭水”村子四周均为茂盛的原始森林，不时有猛兽出入，为安全起见，众邻合力，就四周地势之利，借高低落差，圈起一道厚实泥土围墙，防野兽入侵，保人畜安全。伴随人口渐增，本不甚开阔的洼地，更显拥挤，没有宅基地可建新房的村民，陆续外迁，另觅高地筑新巢。爷爷与本房族内的几户人家，因习惯了祖屋洼地周边的生活，加上家中田地就在附近，劳作出入方便，一直没外搬，留守在这山脚低处。
爷爷奶奶过得早，在我还没有出生时，他们就已不在了。父亲年轻时，外出头陂（今抚州广昌一小镇）一村子教书，故老家没有留下房屋田产给父亲，祖屋自然就分割至族内众叔伯名下。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父亲给开除了公职，带着一家老小回老家谋生，可那里已没有多余房屋可安顿我们家人，好在族内房下一叔叔照应，腾出祖屋一小间，给我们全家临时周旋过渡。
小屋不大，很是逼仄。炙热夏日，木阁栅小窗，通风差，一家老小八口，挤于矮小窄屋里，恰如罐装沙丁鱼，确实吃了不少苦头。时至今日，母亲忆起当年拥挤于祖屋的不堪与艰辛时，眼内不时仍有泪花溢出。 后来，在母亲带领下，全家起早摸黑，于田间地里劳作耕种，辛苦操持了好几年，在距离祖屋不远的另一处山头，我们家垒起两间泥土新房。从此，那间老祖屋便成了堆放稻草、农具杂物的储藏间。
在我长七八岁时，环村四周的大山与树林，悉数分至村民各家，山地和田地都有了主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山林分后不久，满山挺拔的大松树，硬是无端的给砍伐殆尽，大伙都把山上的那些大松树，劈来当作柴火烧，留下成片荒山与野岭。没几年，各家门前堆放的松木柴火，渐渐耗尽。自此，村民做饭的燃料，以田间秆桔和稻草来替代。干柴草被雨水淋湿，易发霉，引来蚁虫破坏，故我家晒干后的柴草，都需要挑往祖屋堆放。
祖屋门前有一条碎鹅卵石小路，蜿蜒伸至洼地田间各处。隔路对门,住有一户七十来岁的老俩口，男主人叫崇龙，膝下原有一儿，听说四五岁时给疯狗咬过，没多久便夭折。再后来又育有一女，长大后远嫁他乡。老家风俗，嫁出女儿泼出水，自然很少见她再回娘家。
崇龙老俩口年岁都很大，走路不利索，无力再上山砍柴火。秋收过后，田里干稻草被悉数回收，仅有少量稻草丝遗落，零星散落各处田间。这些田间地头的落物，对崇龙老伯而言，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宝贝。多见老伯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簸，颠颠颤颤，拢起田间遗落的杂碎，一摞一摞，当宝贝似的，用绳捆好，慢慢驮回家。
冬天的午后，我偶需去祖屋那边挑干柴草，多半会顺便看看对门的崇龙老俩口。他们家的门多虚掩，推门即可入内。
老俩口均围坐于灶台，边取暖,边吞食。吞食的呼呼声，吧嗒声，此起彼伏，吃的多是水煮稀饭与自制豆腐乳。食物与燃料对老俩口来说，实属难得之物。他们俩早就习惯了一日两餐的生活，上午一餐，下午一顿，应对那难熬又漫长的白天黑夜。
饭后，俩老靠着木炭火盆，坐等寒夜慢慢来临。崇龙老伯嘴里不时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字眼，不知叙说那些逝去的过往，还是当下生活的不易。崇龙老伴耳背，不时应和一两句听不懂的方言，间或摇头又点头。
不几年，俩老实在年岁太高，无法料理自己的日常。后来，老伯女儿派来两顶木轿，把俩老接去同住。此后，待我再去祖屋挑柴草，路过崇龙老伯屋外时，他们家中安安静静，再无任何声息发出。
好几次，我忆起了崇龙老伯俩口，幻想着他们仍居于屋内，从掩扣的门缝往里瞧,窗台附近的橱窗上，几张蜘蛛网在光线的影射下，静穆森严，风吹摇拽；不透光的深处，漆黑一片，没任何声息，曾经俩老冬日围炉吞食温暖的画面也一道消失，凄凉落寞，全是破败之象。漆黑的屋内阴深赫人，我有些失落，匆匆关了祖屋房门，挑起干柴草赶紧回家，一路都是他们俩老过往相互搀扶渡日的画面。
过年回“潭水”老家，一日午后顺着田间小路，溜达至祖屋那边。对门崇龙老伯住过的房子坍塌横卧，仅余突兀的断壁残垣，房屋空地的一角，给人精心收拾好，种了几垄大白菜，一行行吸收了整个冬日暖阳的胖白菜，梗白叶绿，尤为肥厚，通身上下，肉嘟嘟、水嫩嫩，葱郁茂盛。
故人已去，空留残垣，寂寂寥寥的旧地，现今仅剩几垄蓊郁的白菜。此去经年已多时，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曾经的此时、此地，崇龙老伯俩口冬日围坐于矮灶台，依偎取暖、吞食的那些画面，恍惚又在眼前浮现，一番滋味，吁叹人生长恨水长东，怀兮，情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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