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箱中人
达奚云还在帐外守夜。今夜阿罗撼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
守夜人的帐子,按王公之令,设于一处伸入平地山嘴下。帐子便背靠山嘴尽头,左侧是伸向西面更深处的谷道,右侧是“商队”宿营地,正前方则是驼队夜宿之地,再向前便是东面的来路。背后的山地上,五头骆驼与四五匹马正翻拣啃食着草叶根茎。
半炷香工夫不到,二人便已看到了达奚云。他正挺枪绕着山嘴逡巡,几匹马忽然蹿上了山坡。
“云郎!”隔了老远,杜巨源高喊道,“可是有事?”
达奚云的黑色绒布袍子里裹着皮制软甲,头戴皮制武士帽,两侧护耳向上翻卷,昂首挺枪,星眸一转,便见李杜二人已渐渐走近,微微一愣,高声道:“夜来无事,杜郎却为何如此说?”
说话间,二人已走至他面前几步远,杜巨源停步笑道:“无事便好,我与李郎正在那崖坡漫步,不知怎地听见了你的唿哨,以为有警,便匆忙赶来。”他虽是在笑,两眼却盯住了达奚云手上漆黑的皮手套。
“杜郎好兴致!这般月黑风急的荒野山谷,与一个边关逃卒登山赏月,”达奚云嘴角一撇,将目光冷冷瞥向李天水,却见李天水面色无丝毫变化,只淡淡地看向他的双手,不由将手缓缓负于身后,又接道,“杜兄听到的呼哨,正是我吹起的。”
“哦?我只听说云郎常半夜熬鹰,未料还会在深夜放鹰子玩耍。”
“杜兄莫说笑,”达奚云的语气沉了下去,“为你等守夜是我在‘商队’的职分,岂可玩忽!只是山谷中忽然响起了鹰笛声,我回转一看,‘萨尔’已脱笼而出,便急忙打了唿哨,幸好它走得不远,否则恐将为奸人妨害,”他忽然“嘿嘿”一笑,“我这鹰子,并非寻常猛禽,最好远远躲开它。或许有人觉得它碍眼得很,但若以为能与几匹劣马叫唤,或会学几声鹰笛子,便能妨得了我的鹰。只恐届时那人悔之晚矣!”最后一句,已明显是在威胁。
杜巨源眯起了眼睛,容色不变,李天水更是从容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已露出破绽的对手。达奚云剑眉竖起,正待再言,忽听帐中响起了人声,“云郎,你在外头与何人说话?”随后,帐门掀开了。
杜巨源闻言怔住,李天水更是浑身一僵。二人的目光齐齐钉在了帐门上。
说话的人倚着帐门边,赫然正是侍女高玉机。她身着那轻薄的橘色低领短袖襦袍,领口比上回李天水见时开得更低,领上沟谷的艳白腻光在昏暗中甚是刺眼。玉机将襦袍外罩着的毛毯子拉拢了些,见了李天水与杜巨源,似乎也愣了愣,随即笑弯了眼,“原来今夜不只我一人难以入眠。”
“所以你过来这里睡了?”李天水冷冷道。
杜巨源面色一变,急转向李天水,达奚云将铁枪举起,向他走近两步,缓缓道:“突厥奴,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么?你若再多说一句,我便将你戳出十八个洞来。”
“我们便去那崖顶,”李天水一咧嘴,“你若能握住这杆枪不抖,我便不动,放你来戳。”
达奚云双目暴瞋,振臂欲刺,杜巨源急夺入一步,猛地握住了达奚云的枪杆,正要开口,却见玉机已走了过来,挽住了达奚云的臂膀,“云郎你何必如此,萨尔像你那般雄健神武,谁能暗害它呢?它不是已飞回来了?”她忽然娇媚地依偎在了达奚云的身侧,“至于我,有你这两条臂膀,我有何俱哉?”
达奚云的枪尖松了下来,他像一个斗胜了的公鸡,昂头撇嘴,斜睨着李天水。李天水却有些发木。
杜巨源面上忽然现出了商贾常见的笑容,“原来无事。我们只不知玉机姑娘也这帐子里。”笑眼里却透出一丝锐光。
“杜大哥勿怪,我在大帐子里冷得睡不着,听云郎说要烤火熬鹰,便来寻他取暖,”玉机面上现出一抹红晕,轻声道,“只求二位莫要说与王公,我是待他睡下后,暗暗走出去的。”言毕,她低了头,依偎得更紧了。她的云鬓仿佛也有些散乱。
达奚云的整张脸发光了,人忽然又高了几寸,耀武扬威般看着李天水。李天水的目光却只在玉机身上,仿佛从未见过这个女子。
杜巨源笑道:“既然如此,便不滋扰二位。”拉了拉李天水的衣袖。李天水的双眼已有些空洞,身躯随着杜巨源的拉扯,缓缓向后退去。
杜巨源拉着他绕过山脚,越过谷道,在越来越黯淡的月光下,二人回至李天水的帐前。李天水一路走得歪歪斜斜。至帐门前,李天水一头钻了进去,解下货箱,便仰躺于地,一动不动。
杜巨源擦亮了帐子内的油灯,缓缓坐于他身边,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那些马避开了达奚云,故而他是方赶至山脚。”
“哦。”
“他手套上并未见沾有血迹与碎羽,他却将双手缩了回去,可见那坠落不见的鹰鹘,与他必定也有些关系。”
“哦。”
杜巨源瞥了他一眼,接道:“高玉机今夜去他帐里,自然不是巧合,却也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
李天水缓缓侧过脸,看了杜巨源片刻,又转了过去,“哦。”他的嗓音与眼神一般空洞。
杜巨源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叹道:“有些人平素看似散淡,却是用情最深。”
李天水猛地撑起了上身,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可以走了!”
“我还有些话,要与你说。”杜巨源直视李天水双眼。
“那么你为我取些酒来吧,”李天水费力地笑了笑,“我若喝得下去,才能听得进去。”
“好,”杜巨源起身出帐,帐门口忽然又转过身,轻声道,“仔细你的箱子。莫忘了打开它看看。”
李天水呆看着身侧的货箱,点了点头。
※※※
李天水的帐子边便是萧复的圆顶毡帐。圆帐后,堆了二十四口自帐内推出的木轮箱子,这些箱子比三个“商队”货箱更长大,轮子亦有六七寸,每层两排三口,齐齐整整地叠了四层。杜巨源经过木箱堆时,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在箱堆上凝视片刻,又闭了眼,仿佛细听着什么。不一会儿,自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驼队的巡夜人打着火炬从一个谷口边正向这边赶来。杜巨源方睁了眼,转身便没入圆帐后的黑暗中。
那两人走近圆帐,在那箱堆停了一会儿,前后照了照,对视了一眼,便又走远了。
直至那两人的步声渐渐消失于山谷中,又过了一会儿,一片云层盖过了月光,一时,沉沉的黑暗与死寂笼住了这片山谷空地。
忽然,那箱堆最底下一层,靠近圆帐三口箱子中,最中间的那口箱面上的圆孔内,居然透出了亮光。昏黄的亮光,似是烛光。
黄光亦自箱底透了出来,原来那箱底与嵌板亦有孔洞。微光中,却见一个身影缓缓自箱底木轮间滑出。
那人滑得极快。绝没有人能看清他是怎么滑出来的,只一晃眼,那身影已如蛙一般蹲伏在箱堆后,只身躯手脚绷得极平直。那人伸出手指,探向身前木箱侧壁的圆孔里,手指抠住那空洞,微微一动,“咔”的一声,那箱壁竟被抠了下来。那人将木壁置于地上,双手抓住木箱上沿,随后腰臀双股柔若无骨般缓缓卷起,如一条蜷起的蛇。在那木箱边沿吊了一瞬,略一摆腰,秋千一般荡入箱子中,右手放开后,极迅速地向下一捞,便将那木板捞起,又是“咔”的一声,那箱板重又嵌合了上去。
那身影便在眨眼间,无声无息地自箱底蹿入箱中。无疑是个女子的身形。
木箱空无一物,虽是阔大,却只堪堪容下那女子大半个身子。她抬起腰臀,屈膝撑住身躯,脚底顶住箱板,猫一般趴于箱内,头却凑向了另一头的箱壁——微光正自这块木板上的圆孔,由紧贴这箱子的那口亮光木箱内发出。“笃笃”,她在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
隔壁箱子中的亮光倏然暗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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