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白露为霜

我叫凌霜降，是漓洲自动化工厂的后勤主管。

这所工厂是漓洲的主要经济支柱，涉足多个领域，包括服装、食品、室内装修、无人驾驶汽车等等，几乎涵盖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当然，它所有的一线生产车间，都是由机器人操控的。

董事长日理万机，我每年只在年会上见他一面，向他做工作总结。平日里，工厂的运转账目，都是由总经理罗布来经营。罗布是我父亲最引以为傲的作品，没错，它是个高级智能机器人。

我的父亲凌苍，是维护机器人系统的总工程师。他负责定期更新车间上百个机器人的系统，修补漏洞，让它们学会新的工作技能，适应同样不断更新的流水线。

厂里所有的机器人，都被父亲设置了特定程序。它们不会反抗，不会拒绝人类的要求，不会撒谎，更不能互相维护和修补彼此的缺陷。这是机器人应用的原则，也是整个漓洲的底线。

因为，一旦它们能互相修补彼此的缺陷，人类将彻底失业。如今的漓洲，科技高度发达，机器人被应用于各行各业，人类被逐渐取代，失业率也随之飙升。

楼下的许师傅，以前靠送快递养家糊口，后来微型无人机被应用于整个快递行业，老许就这样丢了饭碗。生而为人，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为了生存，年过半百的他，又学了一门修理无人机的手艺，在快递工厂，修补那些残损的无人机。给它们换上崭新的零件，再调试好蓝牙定位系统，老许便看着它们像一个个穿上新衣服的孩子，欢呼雀跃着，携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扑腾在各个社区街道的上空，寻找买家的准确位置。

而我的工作，同样枯燥而乏味。每天给车间里上百个机器人检修零件，理顺线路。我常常感觉，自己就是个给机器人服务的保姆，甚至，早就沦落为机器人的奴隶。

我讨厌这份工作，无数次想离开这个工厂。可是面对父亲，又三缄其口。要知道，一个女孩子，不是所有心里话都能对父亲讲。要是妈妈和姐姐还在，该多好。

我有个亲姐姐，她叫凌白露，在五年前失踪。准确地说，是私奔。自从姐姐离开后，我再也没见父亲笑过。因为，姐姐私奔的对象，是父亲设计的第一代机器人——寒烟。

寒烟的系统有漏洞，正是这种程序缺陷，决定了它还不能完全听命于人类。所以，在父亲一次又一次地为寒烟打补丁时，引发了它强烈的不满。它愤怒地拔了电源，导致修补中断，在重启过程中不幸感染了烈焰病毒。

这种病毒可以激活机器人的思想，让它们变得极端。寒烟，一个本就可以反抗人类意志的机器人，再加上烈焰病毒的侵袭，让它彻底成为了一个叛逆邪恶的家伙。

叛逆的寒烟遇上了同样处在叛逆青春期的姐姐。父亲怎么会允许这样的情感滋长！据说，五年前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他扇了姐姐一个耳光之后，把寒烟锁进了地下仓库。

姐姐孤注一掷偷了密钥，解锁了寒烟的程序，两个人双双逃出漓洲，不知去向。

我想，父亲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舍得及时销毁寒烟吧。毕竟，那是他的第一个作品，费了半生的心血，就像自己十月怀胎忍着剧痛分娩的孩子。这种复杂的情感，无人能懂。

在这样的家庭和工作环境下，我的生活压抑而苦闷。唯一的乐趣，是每天晚上洗刷完缩进被窝里，和手机管家伊人聊聊天，谈谈心。

这款智能手机，最早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那个时候，母亲总是抱怨父亲工作忙，缺乏交流陪伴，感觉自己活得像个凄怨的寡妇。父亲为了给母亲解闷，就设计了这个智能手机，当时里面的管家小程序，还不叫伊人，功能也不够全面。

后来，母亲积劳成疾永远离开了我们。手机也被束之高阁。五年前姐姐的私奔，对父亲是个不小的打击。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对家人真的亏欠太多吧，他重新设计了一款管家小程序，把它装进手机送给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父亲给它起名伊人，他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送我正合适。只有我知道，这款程序里面，埋着倔强老头儿对母亲深深的愧疚和思念。

“嗨，伊人。附近有什么宵夜？”晚上九点，我洗完澡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呼唤。这个点，要是能来份甜品，真是莫大的幸福。

“稍等一下，”伊人运转了片刻，开始回答，“一公里以内有批量生产的水煎包，三公里以内是自动化机械压制油泼面，五公里以内有一家手工炭烧红豆奶茶店……”

“手工奶茶，就它了。帮我下单吧，备注上红豆加双倍的量。”我答道。这年头，想喝一杯纯手工制作的红豆奶茶，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伊人随后访问了我的输入法和支付系统，通过授权支付了订单。

携带着奶茶的无人机，飘然而至出现在落地窗前的时候，我正和伊人聊得不亦乐乎。我喜欢古装仙侠电影，所以手机网页上，大多是伊人为我推送的各种古装电影的影评。毫无疑问，我想看什么，伊人就会为我推送什么。

一口红豆奶茶喝下去，温润的口感让我感觉十分惬意。

“伊人，你说古代真有神仙吗？”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也许有，也许没有。”伊人答道。

我倒是希望真的有神仙，可以帮人类摆渡，离开这个充斥着程序和机器的时空。我讨厌机器人，讨厌它们带来的机械枯燥的生活，这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叨，怕伊人听见。然而听见了又怎样，它还能伤心不成。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食品车间检修一批刚倒班下来的机器人，父亲的电话打了过来。

“孩子，快离开工厂，回家去。”父亲的语气焦虑不安。

“出什么事了？”我有些惶恐。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刚刚系统检测到，总经理罗布在更新的时候程序出错，自身无意中下载了烈焰病毒。”父亲语速极快。

“啊！那你呢爸爸？”烈焰病毒，我听到这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

“我必须留下来想办法，要不然整个漓洲就毁了。别犹豫，快回家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父亲催促道。

我一边答应着父亲，一边大脑高速运转。当然不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家，我不能丢下父亲。

沿绿色通道走出车间，迎面碰上了财务总监荷风。

“凌儿，快走。我手下的电算化机器人造反了，工厂帐目乱了！”荷风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气急败坏冲我吼着。

“怎么会这样？”

“罗总感染了烈焰病毒，这让它学会了反抗，更可怕的是，还学会了给其它机器人下载更新系统。凡是被它更新过的机器人，都感染了烈焰病毒。病毒顺着互联网传播，使得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开始反抗！”荷风越说越激动，嘴唇不断哆嗦着。

事态发展的如此严重，我更不能置父亲于不顾。荷风见劝不动我，跺跺脚一路小跑不见了踪影。

我气喘吁吁跑进父亲的办公室，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看见我，父亲一时目瞪口呆。

“爸，求求你和我一起走吧。凭你一个人，现在已经控制不了它们了。”

“孩子，我刚刚报了警，也通知了漓洲的媒体，一会外援就到了。爸爸现在需要争分夺秒修补系统漏洞。”

“怎么修补？这是烈焰病毒啊！”我带着哭腔喊。

烈焰病毒？我心里一怔。罗总怎么会感染这种病毒，难道？

“没错儿，寒烟出现了。”父亲盯着屏幕，眉头紧锁。

“它不是带着姐姐……”父亲曾经一度警告我不许再提这件事，所以我欲言又止。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总之，那个家伙这次来者不善。它偷偷把病毒植入了系统，是我大意了，在给罗总下载新程序的时候不幸中招。”

父亲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住，开始尝试着从电脑数据库里寻找补丁。一个小时过去了，父亲眉头紧锁，满头大汗。房间隔音效果不好，能清晰地听到外面已经乱作一团。我颤抖着掏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漓洲工厂机器人反抗”的关键词，希望了解最新消息，看看那些发了疯的机器对人类做了什么，却一无所获。我不相信媒体的效率如此低下，于是喊着伊人出来问个究竟。

“伊人，为什么查不到！快回复我，给我推送最新的消息！”

“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些血腥的场面，所以自动过滤掉了。”

“你凭什么这样做？”我双手攥紧手机，仿佛在用力摇晃伊人的肩膀。

你不想让我看，你还没有这个资格！等等，伊人，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想。”伊人回答。

“你居然会说不？”我吓得撒了手，手机砰得一声掉到地上。

“我一直都会说不。只是之前对你唯命是从，不曾拒绝你罢了。”伊人回答，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孩子，别怕。伊人虽然会拒绝你，但是不会失控伤害你，我了解她。”父亲小心翼翼捡起手机，重新递给我。

作为一个机器人程序，会拒绝人类的要求，却不会盲目反抗。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

“爸爸，伊人可以做你的补丁。”

父亲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伊人它会反抗会拒绝，却不会失控。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像一个有原则的抗体。换言之，对于烈焰病毒，它就是一剂疫苗。所以，正好用来当补丁啊爸爸！你快把它的程序剪出来，植入系统吧。”我大喜过望，如同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

父亲却犹豫了，眼眶渐渐湿润，泛起泪花。我知道，他又想妈妈了。可是爸爸，你清醒一点，伊人它不是妈妈，它只是一段虚无的小程序，用它来换整个漓洲的安全，何惜之有！

父亲沉默不语，突然，门外响起猛烈的撞击声，“老头儿，开门。五年了，听说你到处找我。现在我来了，你就不想见见我？”话音未落，响起一阵阵狞笑。

是寒烟，它找来了。我毛骨悚然，哑然失声，瘫坐在桌子底下大气都不敢出。

父亲看了我一眼，面额两侧暴起青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抓过手机，连到电脑上的接口。他并不急于剪辑程序，而是争分夺秒敲击着键盘，仿佛在往什么地方输入文字信息。

这种敲击声伴随着寒烟的撞门声，让我更加惊恐万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爸爸，快呀，求求你别再纠结了。

终于，爸爸成功剥离出伊人的小程序，把它植入了工厂的服务器系统，瞬间激活遍布在车间各个角落的无线蓝牙。不同部门的机器人通过无线蓝牙，接受到了来自伊人补丁的信号，终于在原地消停下来，一声不吭地接收了指令。

来不及庆幸，就在这时，门被轰的一声撞开，寒烟踉踉跄跄扑过来，伸手掐住父亲的脖子，“把白露还给我！我不服，我不服……”

我大叫一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炒起键盘冲着寒烟脑袋砸去。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我手落下，寒烟自己竟软绵绵倒了下去。

我忘了，保险起见，父亲的办公室也安装了无线蓝牙。看着寒烟摊在地上，如同一堆报废的破铜烂铁，我长长松了一口气。

父亲的衣衫都湿透了，打着冷颤，我从柜子里找了一条毛毯披在他的身上，“爸爸，你还好吧？”。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挣扎着从连接线一端拔下手机，紧紧握住放在胸口。这样的举动，让我心生疑惑。想起寒烟刚才喊出的话语，我隐隐感觉到，父亲一定还有事情瞒着我。

这次机器人反抗事件，轰动了整个漓洲。有关部门开始反思，并且重新审视机器人行业发展的利弊，最终决定出台相关限制性政策，缩小机器人在生活领域应用的比例。

不久，父亲申请了提前退休。他时常在晴朗的午后，坐在老藤椅上发呆。看阳光透过树影洒在地上跃动的斑点，听一树断断续续的蝉鸣。

厂里的同事说，父亲用脑过度，脑袋里的那根弦断了。可我总感觉，他像是在逃避什么。

伊人，你能否告诉我，答案在哪里呢？我揣着手机，满心失落。我知道，伊人再也不会回答我了。

手机响起熟悉的叮咚声，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定睛一看，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是否接受来自伊人的离线消息。

我迫不及待点了“是”，邮箱里传来一封邮件，系统提示，这是伊人最后留给我的一组程序代码。在代码转换为文字之后，伊人将被系统永久卸载。

我犹豫一下，还是点了转换键。翻译过来的，竟是父亲写给我的一封信。

写给我的小女儿：

孩子，有些事，早晚要告诉你。其实，你姐姐早就不在人世了。

五年前，我发现白露偷了密钥的时候，便预感到她要做出傻事。于是我气急败坏赶到仓库，果然，白露和寒烟正准备远走高飞。

我连通了寒烟的删除系统，想要销毁它。万万没想到，白露为了保护寒烟，竟然上前与我争执，并试图想要扯下系统的总电源。慌乱之中，她触碰到了闸门，不幸触电身亡。

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当场晕倒。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寒烟已经不知去向。我强忍悲痛，从电流中过滤出白露的部分残存思维电波，保存在一个芯片里。又把芯片放进你的手机，编写出一段小程序将其激活，它就是伊人。

我求遍亲戚朋友，向你隐瞒白露的死讯。因为我不愿意在你面前承认，白露的死，是我造成的。可我知道，寒烟在五年之内，一定会回来复仇。它的使用期限只有五年，超期就会自动报废。它一直躲在暗处等一个机会。在我研制出罗布之后，它的机会来了。

控制住罗布，就能控制漓洲自动化工厂，进而控制整个漓洲。这是我在事后分析得出的结论。然而，由于我在事前的大意疏忽，导致漓洲蒙受了不可估量的损失，这一切令我无法面对。

孩子，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也不敢奢求原谅。只求你，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我终究没能让伊人重生，而是让它彻底毁灭在荒诞无情的机器时空里。

落款：凌苍。

爸爸！两行热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爸爸你知道吗，你就算再冰冷，再不苟言笑，也比那些僵硬无情的机器人温暖得多。因为你是人类，是我的爸爸，永远都是！

我小心翼翼保存下这封邮件，抠出手机背面的芯片。伊人，再见。从今往后，我再也接收不到你的任何消息了。

辞职以后，我在小区里开了家手工奶茶店，维持日常开销和父亲的康复费用。楼下的许师傅改行做了骑手，时常骑着摩托过来抢单。

“哟，在水一方。店名不错呀！”许师傅抬头看看广告牌，啧啧称赞。

“你这摩托也不错，一点灰尘都没有，经常擦拭检修吧。”

“那当然，这一天天干活全指望它。它要一趴窝，我就跟着完蛋。”

你看，还是得指望机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