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残酷，哪来顿悟

没有残酷，哪来顿悟

星期天，阿岚和儿子明明一起逛街，晚上又在小吃街吃了个遍，明明还没有尽兴，想再去书店。

好好的天，突然滴起了雨点儿，阿岚看看时间才八点多，也只好回去。走到街心花园，饭后休闲散步的人们逐渐散去，明明指着前面说，爸爸在那儿。

“哪呢？”顺着明明指的方向，阿岚看着前面不远处闪烁着灯光的音乐餐厅。

“那不，还有忠叔叔和娟娟。”孩子正说着，从餐厅出来的三个人也在往这边看，看着看着就迎面走近了。

阿岚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了？明明的爸爸，学东，还有他们多年的老朋友许忠和他的女儿娟娟，就已经站在她和孩子面前。

有十年没见了吧，许忠是阿岚和学东十年爱情的见证人，分离后阿岚带着孩子一起过，和学东那些曾经为他们的事，说和求情的朋友们几乎都没有再见过面。那些日子，许忠为了学东能和阿岚复合，也是用心良苦。

十年后的此刻见到阿岚，许忠表情很吃惊。他惊叹这个女人精致优雅更胜年轻时代，他感觉岁月在阿岚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刻痕。他更感慨他的哥们儿学东没有好好珍惜这个女人是这一生最大的错误。

许忠和学东经常在一起聚，两个人十八九岁时就在部队结下来深厚的友情。一路走来这么多年，还和年轻时一样，没事儿就一起喝酒，谈天论地，一起回忆部队生活，回忆九十年代的咖啡屋小桃园，红房子，回忆曾经的希尔顿，万宝路，回忆过往的风风雨雨，一切一切。

他们看到现在的年轻人玩时尚，总是会想起当年的自己，总是会不屑地说，这算啥，都是我们玩剩下的，哪像我们那个时候……

喝醉了，学东没有一次不提到阿岚的，而许忠也只能听听，劝劝。他们相互解着心病。

还好吧，阿岚和许忠几乎同时向对方问出。

还好。阿岚点点头。许忠拉着小女孩的手说，喊娘娘。娟娟是许忠和第二任妻子的爱情结晶。有五六岁了，齐耳短发，嫩稚的小脸很秀气。阿岚说，都长这么大了，一次都还没见过。孩子乖巧地靠近阿岚，一声娘娘像糯米团软而甜，喊得阿岚心都化了，鼻子酸酸的。

秋天的风有些凉，雨点儿开始密集起来，像一张网罩着他们，绵绵地打在他们的脸上。而每个人，全然不觉。

三个大人满怀千言万语，但都直硕硕地站在细细的雨中。学东若无其事地看着路人，许忠惯有的忧郁眼神则若有所思地望着阿岚，阿岚把目光移到孩子们身上。两个孩子把手拉在一起，看着这一切，更不知如何是好。

相对无言，此刻，似乎风停了，雨住了，时间定格了。过往的人们看着他们，眼神怪怪的。

是啊，阿岚和学东分开都差不多有十年了吧，十年，大家都太多太多的经历，太多太多的无奈，从何说起呢，说些什么呢？问什么合适呢？学东更是低着头，用鞋底尖踩磨着地上他灭了的烟头。

来来往往的车辆从他们身旁驶过，顺着车灯看去，斜织的网蔓延开来，密密麻麻。

这样凝固的空气，孩子们多难受啊。阿岚心有点儿疼，她要打破僵局。她搂着两个孩子，看着许忠说，回吧，以后会见的。于是拦车。

一辆轿车在前面不远停了下来，忠拉着娟娟的手对阿岚说着再见，明明和学东走到车边。望着许忠多年来一直被酒精浸泡的消瘦如柴的背影，慢慢远去，望着轿车在黑的夜晚，在雨帘里，在她的眼前消失，阿岚怔怔的。

手机响了，许忠的电话打过来，“阿岚，今天见到你，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你和学东刚结婚那会儿，郎才女貌，知书达理。那个时候多好啊！多让人羡慕！过去咱们四个人，咱们这两对儿都多好！那时候，唉……都太年轻了……”许忠的声音越来越轻微，轻微到只有自己可以听得见。

女儿在车上已经睡着了，许忠用手拨弄着孩子湿漉漉的头发，他抱紧女儿，亲亲她的小脸。多年后再婚的他不再贪玩，江湖义气，只顾自己的感受。已经懂得家人第一，陪伴和照顾。生活虽然平淡，妻子各方面也都不如他心里永远住着的初恋爱人，但他也只能随了缘。

“英子，英子你俩经常见吗？她，她现在还好吗？我……我不说了，都这把年纪了，咱们都珍惜吧，如果，我说的是如果，见到英子问她好……”许忠鼓起勇气，一口气把今晚想说的话倾倒而出。

英子是许忠的前妻，也是阿岚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阿岚和学东刚结婚那两年，英子经常去家里玩，而许忠是学东最好的哥们儿，也喜欢去家里，然后他们四个人一起在温馨的小家做饭，比炒菜手艺。一起去咖啡屋，去卡拉ok厅，慢慢地，两个人相爱了。

许忠和英子结婚后也算甜蜜，两个人都有份好工作，小日子过得还不错。但许忠和学东一样，爱喝酒，讲义气，大男人主义。朋友第一，家庭第二。不免吵闹，缺乏沟通，连续升级。好好的日子，缘份一天天磨损殆尽。

缘是天意，份是人为。这是英子最喜欢的一句话。阿岚每次和英子在一起小聚，谈论人生，谈论爱情。几乎都会看她喝着茶，品着味儿，俨然一个感情专家，先知先觉。为如何经营好一个和睦家庭，经营好和谐的婚姻生活而大谈阔论，指点迷津。听到她义正言辞铿锵有力强调的，份是人为。每每如此，阿岚的心隐隐作痛。

阿岚拿着手机，听着电话里这个步入中年的男人低沉而又沧桑的声音，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点着头，答应着珍惜和问候。

学东和明明送走他们，走近，又是一阵空气凝滞。三个人相互看着，又一次不知从何说起。

阿岚拿出纸巾给明明擦拭着湿头发。站了一会儿，明明看着阿岚说，妈妈，我先自己回了。上初中的孩子，已经懂事了。他懂得的，他站在这里，父母亲是不会说什么重要话题的。

给他们一个空间吧，哪怕是静静地相视，在雨里。离家不远了，这条街再走几步，拐进小巷里那个小区，就是阿岚和孩子的家了。

学东看阿岚在雨帘里像一棵柔弱的小树，他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袖，阿岚挪了两步，他们站在了张着大伞的梧桐树下。

雨点儿滴落在树叶上，打在学东的鼻子上，他顿了顿，终于说话了，“今天晚上和忠在一起喝了两杯，我们说起好多，想起过去很多事情……咱们这几年，因为孩子见面的时候，我也一直想对你说，可是你不给我机会……”学东说话的时候，眼睛低垂，一直用鞋尖磨擦着地面。

“很多话我放在心里也难受哇，当时太年轻，怎么就不懂珍惜呢！放着、放着那么好的日子……都让我、让我给毁了！这些年，经历事越多，越来越知道没有好好珍惜你，珍惜这个家啊……，现在，说啥才能挽回呢？说啥也没有用了……”断断续续地，学东仿佛喃喃自语，诉说着悔与愧。

阿岚看着眼前的学东，再也没有过去她照顾得那么细致入微，没有了他们恩爱时期的意气风发，衣着有些邋遢，竟然穿着皱巴巴的裤子。阿岚以前把他的衬衣，裤子熨烫得多板正啊！在单位同事朋友眼里，曾经引来多少羡慕的眼光。

而后来的现实，学东事业生活上几经波折，秋叶般的衰落，朋友们说是离开了阿岚这样女人的土壤滋养。

四十多岁的学东头发花白，眼袋松弛了，背稍微有点驼，岁月啊！他为他的一时错付出了代价！

对于这个让她受伤害的男人，阿岚早就释然了，那些年面对朋友亲戚的好心调解劝和，她原谅了，却不可能接纳。

阿岚感谢眼前站着的这个男人，让她从一个对爱情奢望太多的女人，变得独立成熟，内心强大。她放过了他，也放过了自己。

开始阿岚许多年一直走不出来，纠缠于为什么自己工作生活，家里家外，厅堂厨房，那么得体，那么优秀，丈夫还会出轨于一夜情？她不能接受那样的事实，为什么她这样的女人也会让男人……十万个为什么折磨着她日日夜夜，消磨着她最好的年华。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要如何做女人，男人才会一辈子珍爱？她恨这个男人，不能释怀。后来她慢慢疗伤，慢慢想通了，婚姻的经营成功失败都不是个体原因。反思自己的错，那就是某些时候把心放在了孩子，工作上多些，而忽略了男人的细微感受。

“你路上小心，慢点儿，高跟鞋还是少穿，眼睛还近视……”学东的语气那么温和，但是他心里清楚，此刻再多的关怀备至在阿岚淡淡的表情里，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无论怎样，一切都回不去了。

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突然间，阿岚耳边响起了一首再熟悉不过的歌，她想，这是谁的心理写照呢？

阿岚想着晚上发生的一切，好像剧本里一样。背景是雨夜，心理活动难以用语言表达，只有无声的一切。无声，是还记得，记得，便会无言。更多的无言，是懂得彼此活得都不易，心照不宣。

原本以为可以执着一生的东西，缘来缘去，难以把握。到最后却不得不放弃。那就好好爱吧，那就好好过吧，那就道一声珍重，祝福都安好吧……这样的心绪伴着阿岚，学东回到各自的家里。

是泪水，还是雨滴，阿岚已分不清。珍惜，珍惜！年轻时谁又懂得珍惜，懂得经营好爱情。懂得珍惜的时候，事过境迁，风华不再，只剩一声叹息！叹息在时间的流里，一晃十年过去。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年，让人不断经历，不断去审视领悟。

秋渐渐浓了，突如其来的凉意，阿岚走在小巷里，感觉这个雨夜好迷离。

几天后，阿岚在超市见到了英子。她眼前闪现起许忠那双深陷的，期待的忧郁的眼睛，她没有忘记他的叮嘱，把问候捎带给英子。

但是她看到英子容光焕发，一改几年里纠结过去不幸，舍不得放过自己，那种憔悴不已。换了一副重新被爱情滋润的幸福小女人模样，她依然可以从从容容完美复出。阿岚没说出口。有些话说出来又能改变什么呢？多些祝福吧。

两年后，许忠在单位陪同客户酒桌上，最后一杯酒没有端起就倒在地上，心肌梗塞。年仅四十九岁。

阿岚给英子打了电话。

送许忠的那个清晨，英子凌晨五点就远远地站着，望着那个方向。直到送行，她的车在后面徐徐行驶，送他最后一程。

而学东，从此再也没有那一盘花生米，两杯小酒就可以畅谈人生酸甜苦辣，诉说心中苦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