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寒冬腊月,王府的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锥,在夕阳下,愈发晶莹剔透。
大门口,守门的小厮双手都缩进了袖子里,还是哆嗦地厉害。眼看王爷就要回来了,却突然来了不速之客。
小厮目光动了动,却又不想挪动脚步,只好远远地喊:“喂!这里不是你要饭的地方,快走开!”
被吼的是一名形容狼狈的年轻人,破旧的道袍上沾满了泥土,似乎还有些许血迹。他缓步走了过去,拱手笑道:“贫道一路行来确实腹中饥饿,敢问善人,这何处可要到一口饭吃啊?”
小厮心说我又不是乞丐,怎知哪里能要到饭。只是还未开口,便听到答答的马蹄声,也顾不得寒气,匆匆走到那道士面前,塞给他几个铜板,道:“你快些走,我家王爷回来了。你若还在这里碍事,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道士依旧笑着,不为所动,道:“贫道还未吃过王府中的佳肴,就此离去岂不可惜?”
宁王的身影已经到了眼前,小厮不敢再言,行了礼便退了下去,临走前还给了道士一个“我也救不了你”的眼神。
道士回以微笑。
“贫道清远,见过王爷。”
“本王见过你。”’宁王打量他一眼,淡淡地说,吩咐人把他带进了王府。
清远有些懵,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时见过这样一个大人物。不过既然能蹭到王府的美味,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宁王让他住进王府后,似乎就忘了他这么个人,清远乐得清闲。
转眼除夕将至,清远想着外面的风波应当过去,该是回武当的时候了。可不想宁王竟突然想起他这人,到了他暂住的小院。
“道长来王府,是为了避祸吧。”宁王自顾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清远傻傻一笑,道:“贫道势单力薄,得罪了贵人。素来听闻宁王心善,只想着来碰一碰运气。”
“那你觉得自己运气如何?”
清远一愣,道:“自然是不错的。”
宁王饮了一口茶,不语。
“其实,贫道一直好奇,王爷何时见过贫道。”
宁王笑了笑,答非所问道:“人在做,天在看。”
前几日,兵部尚书的公子在街边险些打死一个小乞丐,他本想阻止,却看到清远出言将尚书公子讥讽一顿,把祸水引至自身,小乞丐才趁机逃走。
兵部尚书是宁王一派的人,今日朝堂之上,左相列出他的九大罪状,其中四条,都和他家那位公子有关。皇上震怒之余,直接判了个秋后问斩。
朝堂的云波诡谲,真是让人疲累不堪。
清远作为一名道人,自然是体会不到宁王的烦忧,也不能理解那句“人在做天在看”是何意,只道:“老天要看便看,人终究是活给自己看的。”
宁王顿了顿,道:“倒是挺有道理。”
02
清远在王府住了月余,直到早春将至,才恍然发觉自己该走了。他在王府被视若上宾,虽说过的挺自在,却还是有些拘束。
在去找宁王辞行的路上,却听到几名侍女在窃窃私语:“听说皇上给王爷赐了一桩婚事。”
“真的吗?是谁家的小姐?”
那侍女压低了声音,道:“右相家的嫡小姐,据说是个大美人呢。”
两名侍女又聊了一会,便匆匆离去。
清远在原地发了一会呆,又慢悠悠地去找宁王。这时宁王应当在书房,清远却在凉亭看到了他的身影。
“王爷好生惬意啊!”清远笑道,坐到了放着软垫的石凳上。
“本王不过一介俗人,比不得清远。”宁王带着淡淡的笑意,却平白让人觉得,他在烦恼着什么。
清远想了想,道:“贫道也是俗人一个,实在有愧于这身道袍。”
宁王奇道:“如何有愧?”
清远将食指竖在唇间,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宁王无奈,也不再逼问。
两人在亭间静坐,偶尔才说上几句话。一壶瓜片很快见了底,清远先耐不住性子,道:“王爷有何烦心事不如和贫道说一说,虽帮不上忙,好歹也能宽慰两句。”
宁王抿了一口茶,良久,道:“前些日子兵部尚书之事,你大概听说了吧。”
清远点头,道:“略知一二。”
宁王道:“他本是我的人,可是,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清远不懂朝堂之事,只好奇地问:“那位大人莫非是被冤枉的?”
宁王沉默,半晌道:“不是。”
“那若是王爷他日更进一步,便可以任由那位大人逍遥法外?”
宁王语塞,若是他日成功的人是他,那尚书便是从龙之功,有功却罚,怕是寒了一朝人心。可若是不罚,就是寒了百姓的心。
“清远觉得,我该如何?”
难题抛给清远,他毫不在意地说:“万物都有自身的规律,顺其自然、遵从本心便好。知足便可长乐,王爷何必要用上一生,去做会让自己烦恼的事。”
宁王默然。他部下众多,却从无一人知道,他对皇位,从来就没有半分想法。只是身后的人将他推上前,不争也得争。
“且王爷好事将近,何不与王妃做一双璧人,乐得逍遥。”清远端起茶盏,淡淡地说。
“莫听下人嚼舌根。”宁王面色微变,“景萱想要的,我给不了。”
景萱便是宁王的未婚妻,左相家的嫡小姐。
清远也知道她,百姓皆道那位小姐生错了性别,若她是位少爷,定又是举世之才。据说景小姐自幼熟读四书,九岁便出口成章,让教她的先生自叹不如。
只是可惜了,是个姑娘。
清远没有问景萱想要的是什么,既然宁王说给不了,那大概旁人也给不了吧。
03
宁王的婚期将近,景家小姐也被皇后宣进宫中。
皇后并非宁王生母,只是场面上还得保持嫡母的样子,因而对这场婚事颇为关注。只是稍稍有点眼色的人大约都知道,皇后不喜景萱。
女子无才便是德,景萱才气出众,男子尚不足以与之比肩,何况皇后。
永安宫中,皇后悉心教导景萱嫁入王府的种种事宜,一副良母的风范。
只是景萱虽然恭敬,却有些心不在焉。皇后也有所感,面色微沉,但也不好发作。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声“皇上驾到”,皇后一惊,忙起身接驾。
景萱的眼神一亮,也跟着起身。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微微福身,便被皇上扶起。
景萱却是行了大礼,清声道:“臣女景萱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上脸上还带着笑,道:“景小姐也快是萧家的人了,以后要好好相夫教子,早日给穆之生个小世子。”
景萱还跪在地上,迟迟不曾起身。她跪地端正,眼中带着决心,朗声道:“臣女求皇上取消婚约。”
皇上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看不出喜怒,问:“为何?”
景萱道:“臣女自幼学习四书,以臣女父亲为目标,惟愿能够参加科举,辅佐吾皇,保我朝一方安宁。”
皇上半晌无言,皇后岔开话题,道:“皇上刚刚下朝怕是渴了,景小姐带来些上好的瓜片,臣妾为皇上沏一杯可好。”
皇上点点头,道:“有劳皇后。”脚步却还是朝着景萱走去,“穆之说,若他娶了你,我朝定会少一位名臣。朕本不信,只是看景小姐胆量,朕倒是有了几分期待。”
景萱虽不知宁王为她说了话,却不惊讶,道:“臣女定不负吾皇所愿。”
“好。”皇上朗笑,“朕等着来年,景卿金榜题名。”
景萱总算落下心中大石。
“只是,宁王爷……”
皇上叹了口气,道:“穆之说他进来悟道,不愿再在沉浮官场,自请前往封地。”
“悟道……”景萱喃喃。
没几日,皇上便下了旨,特许景萱参加科举。还有,赐婚宁王与景萱的庶妹景蘅。
朝臣和百姓都道宁王失宠,正妃竟然是庶出。只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萧穆之的宁王府难得的染了些喜气,清远连声道了“恭喜”。
宁王道:“此番多亏了清远的良言。”
清远摇了摇头,道:“贫道并不曾有什么良言,不过皇上圣明,顾念与王爷的父子之情。”
宁王不再说什么,却将清远的这份情谊记在了心中。
04
宁王的婚礼在盛夏,一层又一层的礼服,看得清远都流了一串串的汗珠。
他依旧是青色的道袍,显得格格不入。这种场合他本不想参与,才离去没多久便又回来,实在是有些尴尬。
奈何宁王的盛情难却,且宁王也算是他的恩人、好友,也不好辜负。
他跟着宁王去相府迎亲,一路上甚为热闹。宁王骑在高头大马上,愈发英气逼人。
相府的门口早站了许多人,看到迎亲的队伍纷纷喊到:“新郎官来啦!”
一时间热闹非凡。
清远向来不喜欢太过吵闹,只是今天却始终带着笑意。
人多易乱,没多久清远便被挤到人群外。
新娘子出来了,清远远远地看着,只见一袭红衣灼灼,胜似春日桃花。
他的目光在新娘身旁的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浅浅的笑,转而又移开,好像根本没注意过。
只是,从那一眼开始,这一天的事,他全然不记得半分。后来听人描述,只道宁王那日很高兴。清远有些内疚。
再过不久,宁王便要前往封地,清远也想回武当看看。
心中那缕萦绕的思绪,最终也会慢慢的平静下来。
宁王带景蘅去见清远,那是清远第一次见到景蘅,一个温柔灵动的女子。全然不似景萱。
“王爷,贫道离山多日,思乡情切,特与王爷辞别。”
宁王笑了笑,转头对景蘅道:“阿蘅,清远要走,你觉得该送些什么呢?”
景蘅想了想,道:“金银财帛太俗,不若将萱姐赠我的茶叶转赠道长,借花献佛。正好萱姐颇好道法,想来会很乐意。”
宁王听了大笑:“如此甚好。”
一旁的清远沉默,既然明知拒绝不了,不如安静地接受。只是他没想到,那样的景萱会喜道法。
三人闲谈了一会,宁王找借口支开了景蘅,对清远道:“清远昔日劝我遵从本心,如今自己劝逃避,为何?”
虽然不知清远与景萱有何过往,但不难看出,清远对景萱,是和别人不同的。
“万物都有自身的规律,就像贫道注定一生向道。而有的人,有举国之才,便要做一代贤臣,造福百姓。”清远淡淡地说:“她需要的,我也给不了。”
犹记某年冬日,清远遇险,是景萱救他一命,并为他端来一杯热茶。
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何况救命。
只是景萱不需要他的报答。
后来啊,他便爱上了那日喝过的瓜片,虽不是睹茶思人,却也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
“你又怎么你给不了?”宁王叹息着问。
“王爷知道自己给不了,贫道自然也知道。”清远笑了,道:“说是顺其自然,但总要有些不自然,才会显得更加自然不是吗?”
若是事事都能自然发展,倒显得异常了。
宁王辩不过他,也不多言,这种事旁人总是插不了手。
尾声
嘉正二十一年,出现了大昱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状元。皇上圣心大悦,未让女状元入翰林院,直接封了正三品的礼部侍郎。羡煞旁人。
左相叹息,他这女儿,最终还是比男儿更加出色。
带着一身荣耀,女状元景萱前去武当山祈福。路途遥远,本不必大费周章,可这次她却执意如此。
武当山风景如画,景萱想,这样的地方出来的人,定然都是人中龙凤。
就像当初那人,在所有人都不满她身为女子却不学女戒,反而热衷于为官之道的时候,只有那人,笑着对她说:“小姐之才,令贫道钦佩。”
他话中的欣赏,大概是景萱多年来收到的唯一的鼓励。
景萱慢慢地走着,远处走来一群道人,青色的道袍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她朝着人群浅浅一笑,一如当日景蘅出嫁,她看到的那样。
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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