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树墩

作者: 钱大壮 | 来源:发表于2023-03-29 15:00 被阅读0次
    “案情通报。5月22日6时许,我局民警在城蔚区某道路旁发现一具尸体(女,45岁,系区第二小学教师),经现场勘查系他杀。公安机关随即启动命案侦查机制......于5月23日凌晨3时许将犯罪嫌疑人抓获。目前,案件正在近一步审理中。    南原市公安局城蔚分局                2012年5月25日。”

          梁斯图一早打开微博,看到的今天第一条信息就是对前两天案情的通报,心中不由感叹,信息时代消息确实传输太快了,刚抓到嫌疑人两天就向公众进行了通报。其实想想也不奇怪,他居住的城市地儿小人少,他家住的城蔚区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公开的命案了,死者是在居民经常晨跑的道路旁被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正好是一群大妈晨练路过,着实把这些人吓了一跳,惊慌之余除了报警,就开始发挥了她们特有的新闻传播功能,什么死者是区二小的教师,年轻时怎么离了婚,儿子在什么单位给领导开车,她这几年前后跟谁谁姘着过日子,现在老公是区财政局副局长等等,全都在现场抖落了一个清楚,细致程度让最精英的刑侦警察恐怕都望尘莫及。而且死者由于在咽气前曾尝试爬到公路上求救,导致从她遇害的树丛到公路旁有一段短短的血迹,最后,想必是受到的殴打非常严重,加上体力耗尽,再也无力动弹,抱在路边一棵被锯掉枝干的树墩上死去,这恐怖的画面更是给围观群众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吸引来了附近居住的一个神婆,她来了以后对着现场嘴里叨叨快速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加上之前人们的猜测和传播,一个看似简单的凶杀案被笼罩上一层无聊的神秘感,消息迅速在城市里传播开来。


          1995年,一个安静的夏日午后,双车道小公路两旁的杨树叶子随风轻晃。绿茵配上夏季微风和不那么毒辣的太阳,悠闲的空气吹进每个人脑海,似乎整个城市都在午睡。杨树下有几个奔跑的人影,那是附近孩子们提前四个小时来占领晚上露天看电影的最佳位置,对电影的期盼和奔跑的乐趣让他们完全无视了空气的炎热,人手一根五毛钱的冰棍就能补充所有体力。梁斯图是当中年龄较小的那个,明年他就要上小学一年级,天真的他正陶醉在这欢乐的时光中。

          “太好玩了”他说,“世界上最好玩的地方就是这里啦。”

          “那可不一定,世界太大了,你哪知道别的地方有多好玩。”一位小伙伴说。

          “世界有多大呢?”斯图眼睛张开,充满好奇心的问道,冰棍滴在地上都没注意。

          “不知道,光咱们中国就太大了,你知道不,中国地图就像一只雄鸡”

          “雄鸡?那鸡冠肯定就是树上的叶子啦?”他兴奋而又天真地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一哄而散,留下懵逼的斯图继续舔冰棍。

          杨树大概是十年前栽下的,现在已经枝繁叶茂。但是排列并不规整,斯图所住的院子门口,和旁边单位后院也都种着杨树和一些其他孤独的树木,有些甚至歪歪扭扭的,也不知道什么品种,弄不清楚是这些树先在这里生长还是院子先盖到了这里。梁斯图就在这里长大,他出生的医院距他家也就二百棵树的距离,他上过的三个幼儿园分别在家的东南北三个方向不超过一千米的位置,三个幼儿园都倒闭了,附近家长们都说他克幼儿园,第四个幼儿园他是作为助教入学的,当然,在这里没有待多久,他就迎来了自己的小学时代。

          梁斯图居住的小院非常有特点,是四排连幢的小二层住房,每排有四户人家,其中三户大门朝向一致,最里面一户门正对着过道,如果从天空上看,这十六户正好组成了一个中间多一横的英文字母E。这个院子里的住户们大多不是本地人,他们都是年轻时跟随企业来这里开采煤炭定居下来的,这四排房子也是他们单位为了改善职工居住环境而修建的福利性住房,所以梁斯图和他的邻居小伙伴们年龄都很相似,差距最大的上下也不超过四岁,这给他的同年带来了许多欢乐,毕竟有这样一群每天生活在一起,又有着相似家庭条件的同龄小孩一起玩耍和成长,并不是一件容易遇见的事情。对于斯图和他的小伙伴来说,最快乐的事情就是过年,他们仰仗着自己无忧无虑的年纪,能从进入腊月一口气庆祝到正月底,而其中最隆重的庆祝仪式并不是大年初一的集体拜年,而是正月十六早晨的集体烤火。那是一个传统的习俗,似乎标志着年味的结束,人们都早早起来,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成堆聚在一起,把提前准备好的木材点燃,围在火堆周围取暖,偶尔还会往火旁边放几个面团捏的小灯盏,烤熟之后吃掉。人们仿佛把对新年美好生活的期盼寄托到了每年的这一把火中,希望它能烧掉不好的事情,带走病痛和霉运。对于梁斯图来说,最兴奋的过程就是寻找燃烧用的木材。说来也奇怪,院子里的大人们从不操心正月十六早晨会没有木材来烤,因为每年的正月十五晚上,各个小路口都会被无名小英雄们摆放好第二天烤火需要的材料,可能这是一种传承吧。梁斯图和他的小伙伴们就是这样的队伍之一,正月十五吃完午饭他们不休息就会集体从家里跑出来集合,由年龄最大的带头,自觉组成队伍,向着平常没人经过的郊区角落、单位后院等地方进发,寻找能拿来烤火的木材,这其中最好使的当属枯树墩了,因为树墩本身就是一整块,到时候随便再填一些其他木头板子之类的都能烧的很旺并且持续时间较长,这其中又属那些比较粗大,树根较长,放在地上树根和地面能自然形成一个个小洞的树墩最为抢手,尤其是它们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的响声,以及那些放在小火洞里的小灯盏,都能带给围在它旁边的人惬意和满足。

    1996年,梁斯图上小学了。他是抱着相当大的憧憬来到二小的,因为在他这个普通平凡的家庭教育环境里,对学校和学业的崇敬仿佛是天经地义般的存在,他和他的父母好像是出于本能的认为只要随着学校年级的增长,就一定会有更有用的知识和遇到更优秀的人。一二年级的生活依然是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事实上这个年龄的孩子大多数也不懂得什么是学业,只是跟着老师步调,学着加减法和那些似懂非懂的课文,好在梁斯图脑子还算可以,一二年级他虽然不是学习特别刻苦努力,但是各项考试成绩也算可以。对小孩子而言,好像时间流逝这个概念并不是特别明显,一个学期和一天对他们来说似乎是一样的。一转眼到了三年级开学,梁斯图像以前一样走进教室,却发现迎接他们第一堂课的班主任老师换了人,新的班主任看起来并不像之前的小郑老师那么和蔼可亲,只见她站在讲台上仰着头,一手掐着腰,一手扶着讲台桌,头上烫着黄色卷发,鼻子上架着半透明墨镜,身材微胖,略矮,脸上抹的很光净,嘴唇抹着夸张的红色,穿着一件红色坠黑花的薄单衣和一件深色休闲裤,脚上踩着宽跟黑色高跟鞋,走起路来哒哒响,这身打扮斯图经常在路上遇到,但是跟之前永远素面朝天一身运动装的小郑老师以及她那大部分穿着朴素的同事相比,还是让他和同学们感到一点不适应。新老师向大家自我介绍,说她姓曹,叫曹桂香,以后就叫她曹老师就行。她说自己很厉害,喋喋不休地吹嘘了整节课,说自己有过多年教学经验,带过好几个班,尤其是擅长治理那些调皮捣蛋的落后班级,总能在她接手之后迅速将那些“大痞子”调教成“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过之后的事实让人看起来,她这牛确实吹得有点大了。其实无论她如何吹嘘自己的功绩,梁斯图是听不懂的,他这个年龄的正常小孩,哪懂得什么功过是非人情世故,只知道在家里父母的话就是天,在学校老师的命令就是天,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听话就行了。

          开学一个多月后,班里突然出现了五六个不认识的人,要不是同桌提醒那是新来的插班生,看着那一个个老气横修的脸,梁斯图差点过去叫声叔叔们。

          “斯图,别去招惹他们,那是退班生,听说是咱们学校的大痞子。”

          “啊?他们为什么会来到咱们班里?”斯图吃惊的说。

          “是咱们曹老师主动要的,听说呀,他们被上个班开除了,老师死活不要,他们也不愿意跟着上了,就来咱们班了。”另一个同学插话。

          “听说呀,咱们曹老师的儿子也这几个人里呢。”

          这时,上课了响了,班主任曹老师走了进来,只见她依然是那副带着墨镜,昂首挺胸的姿势,只不过今天的衣服尤其妖艳,是一身大红色的旗袍,学生们听说她好像又跟财政局的哪个领导结婚了,手脚一下子变得阔绰起来,她清了清嗓子,冲同学们说:“大家看到了,咱们班来了几个新同学,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就是你们嘴里的大痞子!”班里鸦雀无声,孩子们被她那发自内心的无知震惊了,她继续说:“他们几个从之前的班里退下来,老师们都不要,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看,我教过的学生有多优秀,在我手里的大痞子,是怎么变成好学生的!所以我让他们来到咱们班,你们就等着看咱们班的成绩拿第一吧!”

          梁斯图并不理解她的话的含义,这拿第一不应该是需要更努力学习才对吗?怎么引进几个退班的混混反而更值钱了,闹不懂,他也不关心,反正他就是一个没有想法老实的普通学生。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同学在慢慢发生变化,一些原本有些小调皮的同学,开始了打架,调戏女生;一些原本学习成绩还可以同学,开始抄作业,甚至勒令别的学生替他们写作业;一些原本忍着不买零食的家庭条件一般的同学,开始在厕所门口堵着低年级小孩卡要零花钱;一些原本还和他有些交流和沟通的同学,逐渐学起了抽烟、骂人,并嫌弃他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小孩,不再跟他交流了。就这样,在日趋恶臭的环境中,斯图来到了小学五年级。

          五年级,这天是2000年12月28日中午,天气比较寒冷,梁斯图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穿过隔在他家和学校之间的老体育场去上学,体育场很破旧,他经过这里时一般会边走边玩消遣一会,走到一半他发现破损的体育场主席台边蹲着几个人,带头人叫的韩畜,是曹老师来之后转到班里的一个大龄蹲班生,旁边是经常跟韩畜瞎混几个班里同学,只不过那几个人,早就跟斯图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韩畜看到了斯图,他对这个平常从不讨好他,也不孝敬他的老实孩子早就看不顺眼,今天在校外碰见,肯定要好好挑衅一番。他隔着老远,像呵斥流浪动物一样冲着斯图喊叫,并作出奇怪的侮辱姿势,时而放出大笑,见斯图没有回应,便开始辱骂他,从他的朋友,到他的家人,以及家人的家人无一幸免。梁斯图愣住了,他从没有听过如此肮脏的词语从一个十几岁人嘴里喷出过,他更没想到对方今天会冲自己挑衅,他刚刚之所以不回应,完全是因为根本不知道对方这群畜生再跟自己说话。他发怒了,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红着眼,咬着嘴唇,他不知道如何还口,这时韩畜从台子上跳了下来,跑到斯图身边开始挑衅并推搡,一边动手还一边继续辱骂着他,这时发怒的斯图突然爆发,大喊一声“我要揍你!”并迅速扑到了韩畜身上,也许是韩畜从没想过这样一个老实孩子会向他反抗,没有防备的他被斯图扑倒在地。然而斯图并不会打架,他只知道胡乱一同挠,在混乱中韩畜被他抓破了的耳朵,在冬天的寒气里破损的耳朵迅速流血并结痂,韩畜捂着自己的耳朵,骂骂咧咧地走了,并威胁斯图一定会报复他。回到班里的斯图深感害怕,他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回到村里叫上自己的狐朋狗友来欺负他,只期盼着早点放学,早点结束这昏暗的一天。可是这时,令他意想不到一幕降临,班主任曹老师,我们暂且还这样称呼她是老师吧,气冲冲地来到梁斯图面前,面带凶相,趾高气昂,头上的烫发飘动着,两个鼻孔由于她抬着下巴的说话方式而显得很大,并且因为在愤怒中不断喘气而变得一大一小。

          “梁斯图!你给我滚出来!”她大嚷到。

          斯图悻悻的走出座位,以为她要来调查一下中午上学路上的打架事件,没想到对方直接上手拽住了他的耳朵,并且使劲挥动了几下,另一只手狠狠地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我让你骂人!让你拧人家耳朵!拧你的耳朵你疼不疼!?疼不疼!?为什么走在路上无缘无故骂别人,还打别人,为什么!你素质就这么低!!??”她好像一个被丈夫抛弃的狂躁泼妇,对梁斯图喷连打带骂,像机关枪一样。

          梁斯图彻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蒙了,他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会根本没感到疼,毫无心理准备的迎来这样一场痛击,更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在短暂几秒钟懵逼之后,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委屈透了,伤心透了,顾不得这里是不是自己家,毫无保留的哭了起来。可能是这一哭也吓到了这位姓曹的老师,她没有继续说话直接离开,旁边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手足无措的安慰着他,有几个仗义的说:

          “斯图,你别哭了,咱们去跟他再干一架。”

          “你咋这么听话,她打你你就应着,你不会跑啊。”

          “这叫恶人先告状,我听见了,他先跑到老师那里告你,说你路上先骂人,并且还把对方耳朵拧坏了,明明是你被别人欺负,到最后成了你欺负别人,你去跟老师说啊!”

          “你就是老实,换做我,我肯定马上回家叫我爸妈来替我出气,我可咽不下这种委屈。”

          “你不知道,曹老师本来就不喜欢咱们,听说呀,那几个有钱家长经常给她送礼,她特别关照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你爸妈肯定没给她送过礼,她自然不相信你而相信别人啦。”

          再后来,同学们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那天哭了很久,哭到最后也没有了声音,上的什么课也一点不记得,放学后像个没有魂的空壳走回家,没有告诉父母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再像任何人诉说,只是默默承受了这一切,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想这样,仅仅是因为,幼稚的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做什么,甚至他害怕晚上告诉自己父母今天的遭遇,父母会向今天的老师一样,首先按住他揍一顿,责怪他在外面惹麻烦,而不是给自己主持公道。就这样,这件事情过去了,像一滴掉进清澈血液里的热油,激起了那让人彻骨的疼痛,并最终冷淡了下去,融入到血液中。可问题是,油真的能和血液完全融化到一起,让那个遭受疼痛的主人忘记它的存在吗?

          冬天的寒风中,斯图耳朵上的伤口很快结了一个血痂,但是他觉着那里发痒,经常去挠,加上冬天冷风一吹,小小的一个伤口很多天都没有恢复。到了年底,他耳朵上的痂总算自然脱落了,他也再次迎来了新年,还和以前一样,新衣服,老伙伴,小院子,从正月初一到十五,每天沉浸在欢乐中,又到了正月十五下午,他还是那个时间,来到老地方,却发现往年一起捡木头的小伙伴变少了,带头的哥哥也没来,几个原本就不怎么积极的人,到街上四处逛了逛发现之前的荒地也在逐渐被新的道路和工地覆盖,就这样,斯图在不经意中告别了他寻找树墩的时光,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和队伍一起去找木头,因为城市建设,烤火的习俗逐渐取消了,带头的哥哥们已经去了中学紧张学业中,而那些不再存在的废旧院子里,也不会再有等待他去发掘的树墩了。


          在城蔚区公安分局审讯室里,一个衣着邋遢、精神萎靡的男子被拷在审讯座位上,他留着快到肩的头发,看出来很多天没洗了,身上穿着一件泛起层层汗渍的浅黄色短袖和一条满是油污和血迹,关节处被磨成黑色破口的牛仔裤,一只脚挂着一只人字拖,另一只鞋不知道在哪,浑身散发着油泥的臭味,胡子拉碴的脸上写满了不屑,仰着脑袋撇着嘴,用表情挑衅着坐在对面的警察。

          “名字,性别,年龄。”警察问。

          “韩畜,27,男,未婚。”韩畜轻蔑回答。

          “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没问你结没结婚!老实点!”

          “是是是,老实点,老实点,谁敢跟警察不老实呦。”

          “5月21号晚上,你在哪?”警察问。

          “村里侄子第二天结婚,我在他家跟亲戚喝酒,不让喝?”

          “那喝完酒呢!?”

          “喝完?喝不完!哈哈哈哈”

          “混蛋!还叫他妈什么含蓄,我看你就是个畜生!”其中一个参与审讯的警察显然被激怒,猛地拍桌子,起身要关掉摄影机给他好看,被一旁同事拦住。这一下显然也吓到了这个被骂畜生的人,他稍微收敛了一点,继续说:

          “他们一直在喝,我喝到10点来钟困了,就自己回家了。”

          “你家离喝酒的地方多远,你怎么回的家?”

          “远是不远,我家就在同一个村子里,我在西边厂里宿舍住,晚上我的回宿舍,走到学校门口我看有个自行车没锁,我骑车回去的。”无知的他并不觉着自己骑走没锁的自行车也算犯罪。

          “路上有没有撞到什么人,或者发生其他事情?”警察继续盘问。

          “撞人?”韩畜挠着头使劲回想当晚的细节,“不知道撞没撞人,我就记得有人骂我,我揍了她一顿,别的不记得了。”他依然吊儿郎当地回答警察的问题。

          “揍了一顿?你知道不知道,打架斗殴发现就是拘留,导致严重结果要判刑的!”

          “知道,不用吓唬我,我都打听好了,一般打架最多拘留个几天就能放出来,群架打死人了找不到凶手,一起判个十来年一样也能出来,出去打个工一天一二百块钱,吃喝不愁。”他回答这句的时候,脸上竟然显现出一丝自豪,对自己深入研究了某项“学问”深感满足。

          “那你知道不知道,那晚被你殴打的人,已经死了!”

          “死了?!”韩畜瞬间从拖拉的身躯挺直起来,他瞪大了双眼,盯着眼前的警察,嘴巴因为吃惊而没有合上,进入审讯室后第一次用正经口气说话:“真、真的死了?别、别骗我,我不信!”

          韩畜确实不信,以他的社会认知,打架斗殴就像吃饭一样正常,不会运用拳头手段解决日常纠纷的人在他眼里反而不正常,他所出生的家族也奉行这种文化。他依稀记得小时候,他的父母经常讨论,邻居有一家的儿子小小年纪戴了两个啤酒瓶底子在眼睛上,斯斯文文不会打架,将来一天看守所也蹲不了,说出去怎么能娶媳妇呢!在外面不得天天受气吗?这个样子,将来是肯定娶不上媳妇的!这一论断像一块烙铁印在他脑子里,为了将来顺利娶媳妇,从小他就打遍了村里和学校的各种架,打完了看围观群众谁不顺眼上去就是挑衅再打架,甚至因为他长得比同龄小孩略高一些,一些年轻老师对他也有所忌惮,都是躲之不及,每当学期结束时就拼命想把他从班里甩掉,所以韩畜经常退班,也就是俗称的蹲班,重复再上一次读过的年级,他的父母好像也很支持这种行为,认为退退班孩子就会学习好起来,所以韩畜小学三年级读了三次,六年级读了两次,第三个三年级要不是一位姓曹的老师主动接收他,他当时就应该辍学了。最后勉强上了一所民办初中,终于在打架斗殴的圈子里混出了名堂,初一辍学去了一个屠狗的工厂里杀狗。可到现在有一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明明打遍了所有能打的架,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老婆呢?侄子结婚头晚宴请这天,他更是生闷气想不明白,这小自己六七岁的差辈人都结婚了,自己怎么就是找不到老婆呢?越想越气,算了,喝酒吧。半斤,一斤,换啤酒,五瓶,十瓶,二十瓶,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他时醒时醉,怎么走出侄子家已经忘了,从哪推了一辆自行车大概记得,怎么跟一个中年女人吵起来忘了,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向地上的人影砸石头,怎么回到厂里也忘了,就知道临近中午醒来后要杀的狗已经送到工厂来,他熟练地抄刀断气放血后,又在侄子的婚宴上喝了一下午酒,这一次他没回工厂宿舍,而是瘫睡在了村头一户人家外墙的秸秆里,直至警察找到他并将他带走。


          2012年5月22日,今天是梁斯图跟岗巡逻的第一天。他马上就要从警校毕业了,在校期间他的学习成绩优异,在大四参加了警察专项的招录考试后,经过面试被南原市公安局城蔚区公安分局录取,只等6月份毕业后正式入职上班了。5月12号这天,分局领导打电话通知他提前来适应环境,他说学校还有一些事情处理,申请推迟了一周到分局报道。5月21日他正式来到分局,接待他的是分局人事科长和蔚东街道的派出所指导员,给了他一身辅警衣服,吩咐他换上并安排他跟着所里几个老大哥干活。所里安排人员两两一组,一位民警搭配一名辅警,对辖区主要街道进行24小时巡逻,指导员安排梁斯图跟着一个叫老田的民警和李东的辅警一组学习,老田是部队复员到所里上班的,当了二十多年警察,就等熬退休了;而李东,据听说毕业后来到所里当辅警八年了,到现在也没有转正,将来也是遥遥无期。说是24小时巡逻,但是到了晚上,一般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夜班警察一般安排搭班的小伙计上街走一圈完事。今天梁斯图来了,这上街的任务自然少不了他的份,22号这天凌晨四点多,斯图正躺在单位硬板床上睡觉,被李东叫醒,说是该巡逻了,斯图一边强忍睡意一边迅速让自己起床,随后跟着李东骑上电车出门。由于所里负责的片区并不是特别大,他们常走的巡逻的路线有两条,出了派出所向南几百米会经过十二中门口的丁字路口,老田和李东他们一般从中学门口向东巡逻,经过几个人口集中的小区,在路东头的早点摊吃点早饭然后返回。从中学门口往西走就是一条沿河小路,一直走过去会经过附近一个村庄外侧、一片小树林、书香小区侧门以及区第二小学,从小学后方道路巡逻回来算是交差。今天李东心情好像也不是很好,一路上一直嘟嘟囔囔,什么结婚买房子钱不够了,娶媳妇贵了,年年干活没机会转正了云云,斯图都能听懂,但是却无切身感受。到了中学门口,李东死活不愿意动了,他说大半夜的哪有人,在城蔚区生活快三十年了,也没见过坏人半夜抢劫的,让梁斯图自己巡逻剩下的半圈,他在学校门口歇会抽根烟,等他回来一起回所里交差。斯图虽然不乐意,但是碍于实习生身份也不好说什么。

          他骑上自己的电车从十二中门口往西走,他并不知道这条路会经过他的小学,路是在他上大学期间修的,修之前小学正门在另一个方向,跟他家隔着一个破旧的体育场,每天穿过体育场小门,从区二小的旧大门进入学校,这条路修好以后,新大门就改建在了路边上。就在他迷迷瞪瞪骑车到小树林旁边时,正感觉到一股困意袭来,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是有人在呼救!他急忙停下电车,打开手电筒,寻找呼声来源,由于第一天巡逻就遇上这种事,他连呼叫支援都不会,只身一人顺着声音方向找去。刚修好的路由于没有路灯,所以梁斯图并没有马上发现受害者,他拿着手电在路边挨处寻找时,已经走到受害者的旁边,摇晃的手电突然照到受害者的脸,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受伤的中年妇女,趴在草丛里轻声哀嚎,她的头上有血留下来,脸上挂满了血迹,眼睛已经睁不开,嘴角泛着青肿,一只胳膊捂着受伤的肚子,另外一只胳膊扒着眼前的一颗树墩,一只腿蜷缩着,看起来受了不小的伤,另一只腿在胡乱登踏,但是完全无处施力。她想努力往路上爬,可是她正好趴在路基和树林隔离开的沟里,沟里还有各种枯树叶子和动物粪便,她越用力爬,越爬不出来,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和痛苦的表情,让人无法和平常那个珠光宝气、举止傲娇的官太太联想在一起。她察觉到了有人过来,用出自己全身力气嘶哑着喊叫着:

          “救我,救,救命。”

          是的,梁斯图一眼认出了她,地上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小学三至六年级班主任,曹老师。是的,已经极度恐惧并且虚弱的她不知道面前是一位即将上任的警察,她不知道,面前这个人认识她,她不知道,自己十几年前的无知和粗鲁,差点断送了一名孩童的生活希望,她不知道,我们更无法知道,在这几十年中,还有多少孩童对学业的憧憬,被她用粗鲁和野蛮行为浇灭。此时的她,再也没有了平常的傲气,剩下的只有卑微的呼救:

          “救救我,救,救命。”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痛苦中呻吟、哀求,直至几分钟后,地上的人声音渐渐消失,他才骑上电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他不知道自己施救与否会不会导致受害者生与死的区别,甚至他当时什么都没想,脑袋空空,只是看着对方在痛苦中昏迷过去,也许他那时救她,她就能活过来;也许即便是救她,她也一样会死去,但是这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他就像十二年前那个下午一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委屈和哭泣。


    “南原市交通广播8月31日报道。今日上午,备受关注的小学教师遇害一案一审宣判。南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被告人韩某故意杀人刑事附带民事诉讼一案进行公开宣判,认定被告人韩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决被告人韩某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38万元。
          法院经审理查明,被告人韩某于2012年5月21日晚和朋友饮酒后,骑乘偷窃来的自行车行驶至沿河街,与在此散步的曹某发生碰撞,并导致曹某右腿磕碰受伤,曹某随后对韩某进行训斥,期间韩某处于醉酒状态,在遇到对方言语训斥之后,随即上前将其踹倒在地,用路边石头朝曹某头、腹部连砸多下,并将其四肢踩在地上进行长时间殴打,致其身体多处骨折,头骨破裂,最终失血过多死亡。
          法院审理认为,被告人韩某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人当场死亡,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该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卑劣,手段特别残忍,社会影响恶劣,后果极其严重,依法应予严惩。其犯罪行为给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造成的经济损失依法应予赔偿。法院遂作出以上判决。
          部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被害人和被告人的亲友、新闻媒体记者旁听了宣判。”

    “本台记者从南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信息获悉,发生在我市城蔚区的小学教师遇害案今日有了最新进展。2012年12月28日,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遵照最高人民法院下达的执行死刑命令,南原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对该案罪犯韩某执行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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