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半原创
当我们不复少年、双鬓星星的时候,当我们面对所有物是人非,已无曾经孤勇的时候。
一.
京城的秋在风雨里瑟瑟发抖。
街边一间衣裳铺里,姑娘围了面纱,只能见剪水双瞳,她面目沉静,方端坐于机杼旁,“唧唧”织布声交织于沙沙的雨声中,不绝于耳。
叩门声突兀响起。
姑娘手也不停,眉也不抬:“对不住,今日不做生意。”
俄而男子朗声道:“在下不是来订做衣裳的,有要事望能与姑娘相谈。”
女子闻言也不动,只顾织布。
良久男子未闻答复,便抬高声音:“姑娘?”
姑娘冷冷:“不做生意。”
男子隐约是叹了口气,倒也不恼:“不是做生意。前些日子,有人看到了……顾年远。”
机杼声蓦然断掉。
姑娘慌张地站起,匆匆迈步便要走,顿住稳了稳心神,还是扑向门前,推开门看向男子,目光如利剑。
男人身着白色劲装,笔挺地树在雨里,浑身雨水却丝毫不显狼狈。她看向男子腰侧闻名天下的佩剑。
“长虹?原来是武林盟主。”
男子眼眸不着痕迹地抬了一瞬:“姑娘好眼力,在下正是郁江。”他拱手作揖,“姑娘可是楚唯?”
楚唯不置可否,视线复移至郁江脸庞,紧紧凝住。
郁江的眼弯了弯。
“在下只是想查清真相。只感到可惜,不觉便找到姑娘,想邀姑娘同行。”
楚唯挑挑眉。
“其实那人不敢确切地肯定他看到的便是顾年远,毕竟本应是死了半年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身边跟着一位美貌苗女。”
郁江将面前女子眼瞳极快地收缩捕捉清楚,他叹口气:“只是匆匆一瞥,具体去向也不甚清晰。”
天是阴沉的,远方浓墨般的黑云翻滚着咆哮而来,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转为大雨,雨滴掷地有声地打在青石板上,静谧而悠长,激起一阵又一阵水雾,布在街上宛若看不清也化不开的混沌,一如姑娘眼眸。屋檐在混沌中细细颤抖。
楚唯背过身去,良久。
“我随你去。”
二.
大约是半年前,楚唯踏上京城的石砖,而后便未再出城。
那日仍是万物复苏的春,微风柔柔,她站在人山人海的集市里,手旁小贩悠悠的吆喝声掩映在衣袂间隙中,随着飘舞的柳絮漫漫远去。
楚唯围着面巾,手里抓着一块破絮,里面似乎是坚硬的物什。破絮已辨不出颜色,破碎布条颓然耷拉着,悬下丝线微微飘动。
正值春暖花开,道边茶馆的棚子上爬满了凌霄,正午的阳光虽稍显灼眼,花朵一簇一簇也开得热烈。
她想去茶馆小憩,抖抖衣袖,才发觉自己身无分文。察到小二热心快肠,她便去讨了碗水喝,太阳还在正中,驻足客人也少,小二招呼她坐坐,楚唯也不推辞。
刚端坐,却听得旁座男人一巴掌拍另一剑客模样的男人身上,咧咧嘴闲聊道:“嘿,你听说没?就前几日,那个江湖第七,顾年远,死了!”
楚唯探出拿碗的手僵住。
同伴抬起头,微微惊讶:“死了?”
“被好几派人围攻,自己跳崖啦!不死才怪。”
“唉哟,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那秋水剑呢?”
“谁知道勒,你关心剑干嘛。听说有高手下崖找过了,愣是没找到剑,连顾年远的尸体都没找着呢。”
“蜀中那边?”
“是啊。”
“那也难怪,”邻桌女人也是江湖人士模样,听得他们谈论,灌了口茶,搭话道,“蜀中崖下都是湍急河流,怕是冲走了。”
“唉,不就是为了一把剑么,白白葬送了生命。听说他旁边那个姓楚的女的也不见啰。”
“呵呵呵……你我籍籍无名之辈,还是莫要妄想跻身江湖名列之属了。”
“嘁,咱们……”
后面的话楚唯听不大清,她脸色苍白,手脚颤抖,目无焦距。手中的碗倾斜倒去,碗里的水流经满是破缝的木桌,滴滴答答地滴到土黄地面上。
年远……死了?
楚唯的手颤了颤,这才想起自己手上仍握着的东西,她转手把它放至胸前,紧紧抱住。低下头默了一瞬,再抬头时,目光已不见触目惊心的空洞。
浓厚的云在天上四处游荡,不当心掩住了光芒。
楚唯伸手将碗摆正,起身而去。她当了些首饰,早早找了客栈歇息。月夜中柳树黑影模糊晃动。
而后开了此间衣裳铺,织布以谋生。
三.
楚唯和顾年远是江湖上一对璧人。
顾年远剑眉星目,武功高强,那腰间所佩的秋水剑更是舞得漂亮。有传秋水剑出必一剑封喉,江湖中人皆闻之丧胆。
楚唯腰肢细软、眉目如画,难得的是眉眼之间有平常女子没有的英气,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虽然……她仅仅是个美人儿。
两人相识于一场烂透了的英雄救美的戏码。楚唯初入江湖,被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堵在巷子里,彼时顾年远也是出师不久,毛头小子一个,不大懂得官宦厉害关系,头脑一热便冲去救了美人儿。
期间顾年远虽武功超群,仍抵不住年少而敌方人多,一架打得颇为惊险,幸得中途天来飞剑,他一把握住,才得以成功救了人,并且打得纨绔子弟们鼻青脸肿,有的直接破了相。于是乎两人一路被追了许久,所幸那家势力不大,出了县城便也不再追捕。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楚唯只说自己不会武功,家虽不算富裕,倒也幸福安康。只是一夕之间突然遭了变故,自己趁乱逃出。顾年远继续头脑发热,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护着她。
姑娘的脸瞬间就红了。
剑成了她们的重要信物。
他们行走江湖数载,期间楚唯也习过武,只是着实不是这块料,而善医善女红。挣扎了些许时日,楚唯也只得放弃。
那把从天而降的神剑顾年远一直佩在腰侧,每次挥剑出鞘,剑气便会带起周边空气的波动,如同一波一波的秋水,涟漪气势惊人,又剑身为碧色,是以人们皆称它为“秋水剑”。
愈到后来,顾年远武艺精进,使的愈少。光阴匆匆逝去,是年楚唯年二十,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与顾年远筹备着亲事。
她从来没有想到,厄运会在这时来临。
不知何时何地开始,江湖有传:世上有剑名秋水,乃江湖至宝,得者可得天下。
天下江湖人士开始四处打听,所有隐居的活跃的江湖侠客或结伴或独行,自此,顾年远的名字就和“秋水剑”“整个江湖追杀之人”联系在了一起。而那些自诩正派的江湖人士乃至大帮大派,不阻止也未参与,不约而同地保持中立,佯装不知不闻。
后来在蜀中顾年远让自己把剑带走先逃。
她仍记得他当时眼睛里的光亮和掷地有声的承诺。
“我会来找你的。”
他没有说会娶她。
她时不时会想,彼时他纵身一跃,是否是早已料到。
四.
楚唯是个古怪的人。
她赶路时便撤了面纱,露出昳丽容颜,平日里虽大多只着朴素无华的劲装,也依旧遮不住眉眼间的风华。她不爱说话,坚韧,赶路时从不像其他女子般娇娇柔柔,嫌弃辛苦。却也温柔,会偶尔借店家的厨房做一顿美味的饭菜。郁江问及其故,回答也如人般简略:“想吃。”
相比于楚唯的古怪,郁江却是典型的江湖人。
他出身汴京世家,因为从小身体不好,被家人送至去京城颇近,素有“天下第一观”之称的正阳观。原只是修身养性,借道观清静之地调养身体。一次下山时却遭遇劫匪,为其所伤,正巧被正阳派灵虚道长所救,才免于一死。
其后他便从师灵虚道长,虽未入道,却修了剑宗。年少时便为江湖上远近闻名的高手,十余岁后更是成了一代武林盟主。
风声正盛的时候,郁江正在与外界隔绝、四季如春的药王谷拜访老友,等出了谷 ,顾年远已是“离世”,而楚唯更是不知所踪。
在确切找到楚唯前,又得到如是消息。
半年后,他叩响了京城衣裳铺的门,带走了楚唯。
郁江本就有些线索,他们一路赶往极北之地,第一天便遭了埋伏。
道是羊肠小道,道旁高峰耸立,两人警惕而行时,山上大石正轰隆隆地滚来。
郁江飞身而上,头也不回地道:“到高处躲着,别参战。”话落便去与那群黑衣人搏杀。
黑衣人实力本较高,遇到郁江却委实不够看,之前的优势不过是凭着陷阱,本想打得郁江措手不及,却也只是占了个先机而已。郁江漂亮地侧身、腾跃,便轻松躲过,倒也不管楚唯安危。所幸几个杀招落下,黑衣人便仓皇而逃,并不恋战。
他落在悬崖峭壁上,面色稍冷:“区区鼠辈,也敢来动我。”
转头却不见楚唯。
他微微皱眉,心道楚唯被抓也并无大事,自己不过是略微怀疑楚唯身份,但人在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感觉真真不好。
“他们是一个大派的人。”楚唯声音自身后悠悠传来。郁江转过头去,才发现楚唯方才都立于身后山洞里观战。她面目清冷,好似刚刚一场战斗与她无关。她扒拉了下一人的尸体,翻出他胸口的令牌,举起来道,“主家很谨慎,令牌上的符文我从未见过,起码不会是大派的符文,如此却反而反常。”
郁江端详了会儿,也点点头:“没错。此些人方能与我交上一招,人数也多,小门小派断不会有如此财力人力。”顿了顿,又彬彬有礼道,“方才忽略了你,抱歉。”
楚唯早在郁江点头肯定的时候便背过身继续前行,此刻声音远远传来:“无妨,我懂得分寸。”
似乎是朝霞绚丽得过分,郁江黑色的眸子软了软。
两人一路惊险,在陪伴中生出默契的同时,也寻到些许关于传闻源头的蛛丝马迹,但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线索。
而此时,远方传来确切消息,那销声匿迹了半年,仿若已逝的顾年远,确确实实还活着,就在蜀中一带,身侧正是一位美貌的苗女。
他重出江湖。
顾年远不是傻子,他深知自己定有未了的事情留在中原,而那里也一定还有人等着他,也许是家人,也或许是仇人。故而他决绝地离开了隐在毒瘴之下的苗地,带着不愿离开他的蓝绮一道,回到了中原故土。
楚唯不顾郁江阻拦,立即动身去找顾年远。
五.
赶路匆匆,却又被闻讯而来的一众人堵截。
诚然,郁江在不拔剑的时候,无论如何看都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像是朝廷勋贵,更甚是富家子弟。
但江湖人人皆知,他的长虹剑一旦出鞘,必定是要饮血的。
未多做废话,双方激战,楚唯一如往常淡然负手立于石上,眼中毫无波澜,神色冷凝。郁江以一敌百,也无丝毫勉强。
为首的李姓侠士是个聪明人。他深知这样谁也不是郁江对手,再战下去结果也只会是铩羽而归。
故而他脑筋一转,握剑的手便也随之偏出。
剑锋直指楚唯。
楚唯容貌昳丽,武功平平,是江湖中人皆知之事。与顾年远在一起的时候,被评价最多的也不过是“侠士与美人”,即使被追杀时,也从未出手。
李侠士一剑力道十足,角度刁钻,且是从背后偷袭。莫说武功稍弱之人况且无法反应过来,纵使楚唯稍有察觉,也是避无可避。
最大的可能,是楚唯被刺个对穿。
这一切郁江都看得明晰。
郁江身侧正有三人仍与之对战,他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出,将其中一个踢到几米之外,又反身用剑挡住另一个的袭击,并利落地用剑气将他震开。疾步移至楚唯身旁时,原先被打倒的一个正爬起,笑容狰狞,从斜后方举剑挥来。
他眉头微皱,脚下却未停,只想去帮楚唯挡下李某一剑。
自己哪里会受伤,伤的程度会如何,以自己的体质会需要多久恢复,而恢复过程会不会影响他们的赶路行程进度,这些问题,此时皆在这名武林盟主的脑海谋划之内。
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楚唯。
女人本冷眼旁观,好像这场截堵与她毫无干系——这也是两人一早确定好的,在郁江眼里,楚唯参战反而会让他分心楚唯安危,麻烦甚多,倒不如不战。
而正当李侠士的利剑即将刺破楚唯肌肤时刻,阻止他的不是闻名江湖的长虹剑,也不是郁江的身体,而是一条看似柔软脆弱的柳枝条。
枝条温软一拂,好似下一秒便会被剑气斩断,但实际上,它没有,反而坚硬得如同上好材料制成的弯刀,只一拂,便隔开了李某的剑,似是四两拨千斤的力道。
下一息,郁江的左臂不出意外被划伤,他一刀斩了李某,又回过头去解决了其他人。
而后拱手冷笑道:“楚姑娘真是好身手,这江湖上竟无人知晓,委实遗憾。”
也不顾自己白色劲装被左臂汩汩的血液染成鲜红。
楚唯垂眸凝视他的伤口,不言不语。
楚唯那招是江南田家有名的“分花拂柳”,据说即使是极聪颖的田家人,没有二三十年的苦练,断不会有这般风轻云淡以花伤人的功力。
这些郁江都甚是清楚,本想等来楚唯的解释,哪料想楚唯却始终缄默不言。
六.
之后两人同行却没了默契与礼貌,反倒多了生疏与隔阂。
仍是匆匆行路,只在一偏僻茶庄落脚稍稍歇息。
又是天阴,有细雨。朦朦胧胧的天地间有街道的喧闹繁华,亦有茶肆的清净禅意。楚唯与郁江方坐于门口,正能看见那一帘水幕。
郁江神色清淡地端起茶盏。
楚唯泯了口寡淡的茶:“我该谢你,那日你本可避开,不过是为了照料我。”
郁江目光也不移,只冷冷:“是我未想到你并不需我照料。”
楚唯知道他正因自己的隐瞒而不痛快,故而叹了口气,说:“我极小便开始学武,到底是什么时候,我自己都不记得。只是有记忆的时候,不是在练武,就是在读武学秘籍。家中渊源,各门各派有特色的、无特色的武学我都看了个遍,也学了个遍。我听闻你最早师承灵虚道长,他正阳派的知行剑法,我也略知一二。”
正阳派是天下第一大派,修的虽是道,但剑宗剑法是出了名的厉害,其中的知行剑法,正是其剑宗剑法精华所在。
见郁江只喝茶,不言语,楚唯又道:“离开家的时候,家里长辈千叮万嘱,说楚家净是些爱武成痴的人,不愿涉足江湖是非。故而让我在外不论遇到何种情况,都不能暴露自己的武学,以免给家人招来灾祸。纵使当初与年远被追杀,我也未能帮上忙,我心中自是有愧,亦有悔。那日出手,是因自年远落崖,我方明白,这样的隐瞒并无太大用处,而只令身旁之人受伤。”
郁江终于放下茶盏,视线由雨帘转向楚唯,清淡的神色亦变得复杂,眼中墨色浓重,面上却分毫不显:“这就是你如今不顾千里之遥,也要赶到顾年远身边之故?”
楚唯不语。
郁江又问:“纵然他身边已有了别的女人?”
顾年远重出江湖已人尽皆知,他身旁跟着个异族美人,也不是秘密。
楚唯唇角带笑,神色温婉。她看向郁江,眼神柔和。
她本就生的美,哪怕是身着再朴素无华的衣裳,梳着再平凡无奇的发髻,也掩不住眉眼令人惊艳的风华,恍若明珠一般,闪烁着柔美却令人难以移目的光芒。
“这样的千里之遥,于你可能山水重重,于我不过须臾片刻。”
郁江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愈发密集的雨幕:“你长得很是柔美,爱起人来却像个男人。”
楚唯亦看向门外,只道:“这雨愈来愈大,我们怕是一时走不得了。”
七.
虽然记忆全失,顾年远的武功却是还在,几日内经历多次围追堵截,都是有惊无险。
只是由于不熟悉地形,又在歧路中受袭耽搁了许久,顾年远和蓝绮在蜀中一带转悠了半个月,也未走出。
蜀中是唐家人的地盘,山势崎岖,云深树茂,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同时也为隐藏宵小之处。江湖上一位颇有头脸的人物虽对秋水剑垂涎,却不愿亲自动手,他重金雇下十几位杀手,又在蜀中对顾年远展开杀势。
这是最惊险的一战。
彼时蓝绮防身的毒粉已用尽,顾年远因连番对战体力不支,他大病初愈,额头上满是汗水,气息不稳,一剑挑开蓝绮对面落下的刀:“你先走。”
蓝绮知道自己留下不过累赘,却始终不肯就此先走。正犹豫间,顾年远为了保护她,右臂又受了一刀,鲜血飞溅。蓝绮忍着泪向一边跑去,不料脚下踩了石子,趔趄摔下。
她举头,发现头顶上方是一个男人,他面目狰狞,目眦欲裂,挥舞着双斧便要向她砍去。
她认命,下意识闭上眼睛。
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她睁开眼,那大汉倒在一边,双眼圆睁脖颈上是细细的割痕。而自己面前是女子窈窕的背影。
女子一袭素色衣裳,无半点花哨。虽身姿婀娜,但因挥剑利落,显得矫健飒爽。
蓝绮的目光落在女子手中碧青色的剑上。只见那剑剑气如水纹,与人兵器相接时,其声铮铮,隐有回响。不知女子是否是内力深厚,亦或是因其剑之锋锐,其他武器凡是与之对上,皆应声而断。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秋水剑!是秋水剑!”
顾年远闻言回头,却因为只顾看持剑之人,忽略了身侧有人挥锤袭来。
他被人一把拉过,接着,耳边传来兵器相接的凛冽之声。
郁江低声:“别乱看。”
八.
大战一场后地上躺满了黑衣人的尸体,几个黑衣人身受重伤,落荒而逃。楚唯还想再追,收了剑,脚步却被郁江拦住。楚唯站定,也无需郁江多做解释。
转身,顾年远方携了蓝绮向他们道谢:“谢二位相救。”
郁江面色不改,指向身旁的楚唯:“谢她。”
楚唯背着手立于一旁,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蓝绮不禁拉住了顾年远的衣袖,后者用没受伤的左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她,才对楚唯道 :“多谢女侠,不知你手里这把剑……”
楚唯将他们动作尽收眼底,微微侧过脸:“是秋水剑。”
一时林中一片寂静。
是郁江打破了沉默:“这剑怎么在你手里?”
楚唯看了他一眼:“当初是我藏起它,如今也该是我拿出它。”
顾年远眉头微敛,将蓝绮往身后拉了拉,满脸警惕:“不知姑娘为何要把我的佩剑藏起?”
楚唯挑眉,像是轻蔑,又如同不屑:“不过是那日我看你撑不过,将剑投向天空,佯装天降神剑罢了。我送与你的,想拿回来就拿回来了。”
这是郁江第一次看楚唯如此疏狂的模样,不禁莞尔:“原来这剑是你的。”
楚唯淡淡:“这剑本是从家中带出,看他用的顺手便未要回,不想此番惹出如是风雨,却是我对不住他了。”
蓝绮拉了顾年远的手,仰头问她:“你认识年远?”
郁江却摇摇头,叹口气道:“她是你口中年远的未婚妻,他们本只差拜天地了,哪能不认识?哦,中原的拜天地,就是成亲,你可晓得?”
蓝绮眸光泛泪地看向顾年远。
顾年远又拍拍她的手,缓缓道:“我不认识她。”
他说的那般平静,落在楚唯身上的目光又那样陌生。仿佛他们真的从未认识,从未有过交集。只是在这山野间偶遇,一个遇敌,一个施以援手,再无其他。
楚唯垂下眼眸,道:“天色将晚,这里不是安全之地,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先歇歇脚吧。”
九.
是夜。
郁江在客栈破旧的后院落里找到了楚唯。她一手提壶热酒,一手具棋,正自顾自地在满是灰尘的石桌上与自己手谈。
郁江一把夺过她手中酒壶,用剑挑起一颗白子,落于棋盘右下方,大步跨过石凳坐下:“天阴,不适合夜里手谈。”
楚唯不语,伸手欲夺回酒壶。
郁江抬手,酒壶悬于高空,楚唯只得挥挥手作罢。
“你可知尹绿袖?”
楚唯摇摇头。
郁江顿了顿,道:“我年少时候,尚在正阳观习剑,正阳观在华山上,落英门正在山脚处。她是我师妹,于落英门习武。若说我曾经有想娶的姑娘,大概就是她了。”
楚唯疑惑道:“既如此,为何不娶?”
郁江笑了笑,晃动了下手里的酒壶,神色自若:“有个遇难小子,父亲被仇家所杀,母亲客死异乡,不知怎的投在了落英门门下。她说年轻人虽逢大难,却是乐观果毅,武学底子扎实,常同她一道练功。”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
郁江点点头,脸上笑容未变:“他们成了亲,十年前我还与他们尚有联系,后来……许是江湖太大,便也未听闻他们的消息了。”
楚唯神色不明:“没想到你也有如此过往。”
“有些过往也并不是坏事儿,”郁江道,“年少时候我们认定就那一人,而过了些年才明白,不是她,也不是坏事。”
许是因为月朗星稀,抑或是源于带了酒气的醉意,楚唯笑道:“你在安慰我?”
郁江笑容更大了:“我只是在教你。你看,你还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十.
秋水剑再次出现的消息不胫而走,追杀楚唯一行人的却愈发少了起来。与此同时,另一条传闻却在江湖上愈传愈广。
传闻秋水剑原名并非秋水,而唤作清泓。本是兵器谱上排名第五的利刃,之前江湖第一高手方墨的佩剑,后来他爱上楚家的大小姐,便将此佩剑赠送与她。这剑便是楚家传了下来。
原本沉寂江湖多年的江南楚家,突然又引人议论纷纷。
顺着这条线索,郁江他们终于查到,近年来对楚家关注颇多的,竟是隐居岭南,不问世事多年的残雪派掌门。
而此时又有消息称,当初秋水为天下至宝的传闻,也正是从岭南传出。
“行走江湖多年的老家伙,不会如此轻易地露出马脚。”
听罢手下传来的消息,郁江负手而立,眸色悠长。
楚唯轻轻搁下茶盏,唇角笑意意味不明:“唯一的可能,是他等不起了。”
郁江回头,正对上楚唯盈盈目光。
即刻动身。
残雪派无雪,多竹。
掌门听闻他们前来,一改往日不见客的习惯,于竹林高处摆了宴,亲自款待他们。
楚唯登上阶时,看到位风烛残年的老者危坐于主座上,食指微动,正往酒樽斟酒。清风徐来,吹得竹叶沙沙作响,他垂至颧骨的眉毛翩翩扬起,却毫无道骨仙风的味道。
被仇恨折磨了大半生的苦者。
明明毫无动静,他却仿佛早已料到了楚唯会在此时登上高处,抬起头来,视线在楚唯身上微微凝住。
他扫视众人,眸浅浅眯起。
声色暗哑。
“原是诸位到了,请坐。”
十一.
宴是鸿门宴。
四人入座,空气中暗流涌动。
老者也未多说,举起酒杯向四人点头示意,也不管回应,仰头便一饮而尽。
楚唯神色不变。
老者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我是楚家书僮的儿子。
“我父亲有些许天赋,按着楚家秘籍偷学了些功夫,并娶了楚家远房亲戚的女儿。
“时间一长,武功扎实了,便不再满足于当个小小书僮,趁着夜色卷了几本秘籍,携着我与我娘逃离楚家,打算从此逍遥江湖。”
老者说着又斟了杯酒,浅饮一口,嗤笑一声:“愚蠢。”
“下山时被侍卫抓到,我爹娘被当即处死。我趁乱逃出。
“我四处奔波,终于投身一名门正派之下,娶了掌门女儿,终于成了有身份的人。
“我放出消息,不过是为了借贪婪人之手,除了楚家后人,不曾想却应是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楚唯。不过现在也不晚,你们四人,一个重伤初愈,一个不会武功,一个不爱多管闲事,只剩你。
“楚唯。”
他本低头把玩着锃亮的酒杯,此时却缓缓抬头,浓浓杀意皆射向楚唯。
眼白已近乎消失。
郁江站起:“那不爱多管闲事的,可是说我?”
老者睨去:“如何?”
郁江笑道:“对于无关人士,我自是如此。”他慢步移至楚唯前,悄然中身形已将楚唯完全挡住。
骨节分明的右手,正在剑柄之上。
“可是,你貌似看错了当前形式。”
掌门笑得癫狂:“也好,将你杀了,再将楚唯杀了武林盟主的消息散播出去,相信她也没有活路了。”
楚唯愣怔的时候,耳边只剩郁江轻飘飘的一句。
“他饮下的是九凤,你别上前。”
九凤,乃短时间内极大幅度提高饮用者武功的药酒,饮九凤者对风的掌握更为精准,如鸟翱翔。凤为百鸟之皇,是以名曰九凤。但因其药效过后人将暴毙而亡,江湖上极少流传。
掌门常年于竹林中练武,善用风。
十二.
楚唯唯一来得及做的是反手将蓝绮及顾年远两人推向后方不被波及之处。
高手之战往往只需几招定胜负,郁江与掌门却打了足足半个时辰。
本以郁江及楚唯之力,能打过二人的估计还真正隐居着,怎料赴宴的前一个晚上,顾年远旧疾复发,蓝绮苦苦哀求,几乎跪下,说只求楚唯施救,她愿意离开顾年远,让楚唯唤起顾年远的记忆。
楚唯拒绝了她的提议,耗了大半夜的时间为顾年远运功疗伤,到了清晨,体力已然不支。
郁江对上掌门,胜负难分。
如今掌门更是饮下九凤。
楚唯站着,眸子死死盯着空中打斗的两人,身体微微发抖,下唇咬破犹不自知,鲜血在她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眼看着掌门药效将到,郁江也快耗尽了体力,勉勉强强挡过一招后,踉跄落下,露了破绽。
掌门抚剑,俯冲而下。
楚唯眼瞳蓦地扩大,下意识脚尖离地,飞身而上。
掌门喷出一口鲜血,眼黑如同漩涡般仿佛要吸进一切,剑势微微减弱。
他被楚唯一剑刺穿了心窝。
鲜血飞溅,掌门眼中炙热的熊熊大火无声熄灭,燃烧过后的灰烬却充斥着整个眼眶,如同飞蛾扑火后最后一丝灰败的光亮。
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楚唯眸中掌门飞出的身影极为缓慢,她低头看向自己腹部。
掌门的剑深深插入,剑上有毒。黑色的血液正汩汩流出,洋洋洒洒地染黑了脚下数株竹子。
她察觉到自己身体无力,正飞速向后倾去。
意识的最后,脸上有些湿润,像是有泪水滴落滑过。背后很是温暖。
郁江的叹气声在耳边久久回荡。
“你长得很是柔美,爱起人来却像个男人。”
风带走耳语,竹叶沙沙作响。郁江闭上眼,满心都是那个姑娘身穿素衣、挥剑而上的身影。她在空中运起轻功,黑发飘扬,与那竹林很是相称。
十三.
楚唯再次完全清醒时,眼前是大朵大朵热烈的凌霄,她恍惚了一会儿,起身,三千青丝垂下。
“药王谷?”
她走出这间小小屋子,面前是庭院,里面满是稀有的药材,正值冬去春来,蜜蜂蝴蝶飞舞其中,美丽得不若人间。
那药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小老头子一股子精明劲儿,摇头晃脑地道:“郁江那小子被我遣去帮我做事儿了,十天半个月的还回不来。”
“你……!”
“哎哎哎这位姑娘,我受他之托用尽法子才将你救好,你这伤势是痊愈了,身子还没调养好,可动不得武力。只不过毒是剧毒,伤是重伤,中间还拖延许久。还好你勉强留着一口气,不然即使是我药王也无力回天了。这回老头子我亏损太大,得让他还个人情才对。”
半月之后,楚唯喝下最后一碗汤药,便出了药王谷。
临走前,药王拦住她:“姑娘,你……”
楚唯抬眸:“别吞吞吐吐,有何事?”
“你……”药王纠结了会儿,“不给小子留个信儿?”
“他自会来找我。”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外。
她最后喝下的那碗药,味道有细微的改变。
此年秋。
普通巷子中有一间衣裳铺,这日风雨飘摇,屋内木桌上温了酒,酒香伴着热气袅袅上升,酒壶边,摆了把仿若一泓秋水的宝剑。
姑娘围了面纱,只能见剪水双瞳,她面目沉静,方端坐于机杼旁,“唧唧”织布声交织于沙沙的雨声中,不绝于耳。
叩门声突兀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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