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州十八连山,位在昌州北境,十八座山峰相连,绵延一带,山中树木苍苍,有飞泉流瀑,至于珍禽异兽、祥花瑞草,那是没有的。
要说十八连山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无疑是山上的九环寨。说起九环寨,就避不开秋水剑李莫成。
前朝太和年间,和王秦嵩大权独揽,朝野莫不噤声,唯大学士沈从复一人与之拮抗,李莫成凭一柄秋水剑,不知为大学士挡下多少杀招。
后来或许上天有眼,和王遇刺身亡,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但不曾想先皇临终前,一纸诏书将大学士打发回家了。而李莫成心灰意冷下,便在十八连山这一带结寨归隐,再不管庙堂上的事了。
初时只一个小寨落,只是李莫成跟随大学士朝野沉浮,惩奸除恶,非但一身武功世上罕见,其义薄云天,铮铮铁骨,也引人敬仰。李莫成退隐十八连山,不少仁人义士来投,后来山寨规模渐大,成了如今的九环寨。大学士也退隐故乡建宁郡淳安县的泪湖边上,本来已远离朝堂,但却被人刺杀在泪湖边上。
杀大学士的是淳安县的地头蛇董春明,金钱帮帮主。李莫成一柄秋水剑找上门,将金钱帮给挑了,董春明被挑断手足经脉,扔到泪湖淹死。只是背后到底站着哪些人,却是无从得知了。
在秋水剑李莫成领导下,九环寨赈灾救民、行侠仗义,聚拢了一大批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九环寨虽不是什么帮派组织,但势力之大,不下于一些名门正派。只可惜秋水剑李莫成如此风流人物,却生了个不成器的儿子。
自从李莫成病逝后,出于李莫成生前的巨大威望,九环寨众人推举他的儿子李天彻为寨主。但李天彻一番折腾,只两年时间,九环寨便不复当年光景,李天彻甘愿自降品格,当个结寨山贼,剪径抢劫。现如今的九环寨,不再是仁人志士的心之所往,反倒提起来,会暗暗唾口唾沫。
沈湛赶到十八连山下已是半夜时分。他虽只是洛邑县城的捕头,但在关外之地,却有第一神捕的称号。不光一身功夫出神入化,为人也忠肝义胆、豪爽仗义。
铁盟关横贯昌州、霸州、云中和陇西四大地。以往铁盟关以东以北就算是关外地方,只是后来大秦开疆拓土,将原本关外好大一块地纳入疆土,所以镇守边疆的铁盟关反倒处在内地。只不过长久口耳流传,人们依旧习惯将昌州的洛邑、汝宁、齐陵、海丰,霸州的上谷、渔阳、陇山,云中的长治、凤翔、临沧,陇西的平凉、参合这带铁盟关外的地方称作关外。当然,大秦西北边陲接壤的胡地十六国则更是关外之外了。昌州十八连山,严格说来,位于昌州洛邑与汝宁交界。
此番沈湛赶到十八连山,却是为被劫的税银而来。洛邑今年的赋税官银装了不少箱,经由十八连山下的大道进关,运到关内昌州城,再由昌州城统一运往京城。然而到了十八连山下,今年的税银却遭劫了。
税银被劫是傍晚传到县衙的,县令徐大觉大惊下,急忙托人将沈湛找来,连夜将他打发来寻找税银下落。税银丢失,可不是小事,虽不至杀头,但搞不好这头上乌纱帽就别想要了。徐大觉胆子本就不大,此番更是吓掉了魂。
九环寨作为十八连山这带最大势力,加之近些年来不复当年行侠仗义的风范,嫌疑自然最大。
十八连山隐在夜幕下,隐隐绰绰,偶有飞鸟惊起,长鸣数声,重又投回林中。趁着夜色深沉,沈湛打算探探九环寨,倘若税银真在九环寨,定能探出些蛛丝马迹。
九环寨实际已名不副实,兴盛时期,十八连山的九个山头上都结了寨子,寨子与寨子间修筑工事,相互贯通,互为守望。只如今寨子里人丁寥落,留下的都是些刀口舔血的亡命徒,那些原本李莫成接纳进寨子的普通人家,早就逃了个一干二净。如今的九环寨,只十八连山主峰卧虎山上还剩一个寨子,别处都被李天彻下令拆了,也正因如此,这最后的寨子处处工事都进行加固,险要地带重兵把守,易守难攻。
好在沈湛轻功精湛,一路隐踪匿迹,避开几处巡逻,不消多时,到了山顶寨子里。他刚到寨子大厅前,还不待进去看个究竟,突然数十上百道火把亮起,将大厅照得透亮。
沈湛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没多少迟疑,迈步走进大厅。大厅密密聚了不少人,似乎整个九环寨的人都在这里。沈湛面色不改,从容向前走去。
大厅响起拍掌声。“沈捕头啊,你果然来了。”
沈湛抬头看去,见大厅前方高上坐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眼睛细长,眉毛浓厚,面色稍显苍白,一身蚕丝长袍,腰间玉带上缀满宝石,座位旁边放着一柄长剑,虽没出鞘,但也散发阵阵寒意。年轻人身边,是个个仆人打扮似的老头,恭敬站在一边。
至于年轻人下首,站着几名汉子,沈湛虽没打过交道,但见过这几人的画像,正是九环寨的龙狮虎豹。身材匀称的是龙千山,使的是柄九环大砍刀,正拄在手下,眼神不善地看着沈湛。满脸虬髯的是石猛,两柄铁锤插在背后,双手抱在胸前,看也不看沈湛一眼。瘦不溜秋的是胡八,用的是袖里剑,眯着眼看着沈湛,嘿嘿笑着。矮壮敦实的是鲍天瓮,用的是九节鞭,鞭子插在腰间,有一大段拖在地上,看到沈湛走过来,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寨主。”沈湛也回了一句。见到李天彻,沈湛稍感意外,他也听说了九环寨的种种变故,不曾想,李天彻却是眼前看到的这般病恹恹的贵公子样。
李天彻站起身,朝沈湛走来。“沈捕头,我知道你为何要来我寨中,但我也可明确告诉你,你要找的东西不在我这寨子里。”
李天彻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不动,只看着沈湛。“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话就是这样。“
沈湛道:“既然李寨主知道我的来意,那我也不多废话。不管失踪的东西在不在这里,李寨主在这带势力最大,总该听到什么风声吧。”
不待李天彻说话,龙千山突然指着沈湛骂道:“穿皂衣的,别以为你有那身皮,我们就不敢动你,听没听到风声,关你屁事,别用那种口气跟我们当家的说话,否则老子活劈了你。”龙千山一抖大砍刀,铁环叮当作响。李天彻眉头微微一皱,不过却并没有说话。
沈湛轻笑一声:“怎么,你想妨碍官府办案。”
“妨碍你又能怎么着,他奶奶的。”石猛将两柄铁锤拔出砸在地上,地面一阵颤抖。见石猛这般,大厅里围着的人纷纷亮出兵器,一时间剑拔弩张。
胡八嘿嘿笑着。“有趣有趣。”而鲍天瓮也笑,只是笑声就如同在敲打一只空瓮,他似乎在回应胡八的话。“不错不错。”
一开始挑事的龙千山,回头看了眼李天彻,躬身道:“大当家,咱跟这朝廷走狗拼了,这些朝廷来的,没一条好狗。”
李天彻没有说话,他身后的老仆咳嗽一声,缓缓道:“大当家,与朝廷作对,可要不得。”
“霍叔说得不错,众位兄弟,我们不能跟官府过不去。沈捕头,我方才说了,你失踪的东西,跟我九环寨没什么关系。”
沈湛眉头一紧,隐隐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他本不是个咄咄逼人的人,但眼下身在虎穴,气势上不能矮。“空口无凭,查案查案,总归要查查才知道。”
“你想怎么查?”
沈湛有心试下深浅。“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你们打开所有库房、箱子,我挨个看,若果真没有,我沈湛向你们赔礼道歉。”
“配你奶奶个腿的礼,道你爷爷个屁的歉。”石猛双锤猛一震,向沈湛扑过来,沈湛不慌不忙,后退一步,手腕一抖,一柄飞刀落入掌心,石猛攻势虽猛,但沈湛凭借神龙九变身法,石猛还沾不到身。
“李寨主,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沈湛话声刚落,龙千石却也攻上前来:“大当家,这只朝廷狗对你不敬,对我九环寨不敬,我龙某要给他教训。”
九环大砍刀猛然一抖,逮住空隙,兜头朝沈湛劈下,刀风瘆人,刀未至,凌厉气劲先行袭了过来。
沈湛心念一动,一柄飞刀疾射而出,击在砍刀刀面,溅起一阵火花,将砍刀撞偏一些,他身子同时一矮,石猛的铁锤从他身前扫过,将地上石板砸碎几块。
沈湛腰身一拧,飞快往后退了数步,脱离龙千山与石猛攻势,那柄被撞飞的飞刀倒飞而回,悬在他身前。
便在这时,沈湛身后一阵阴风袭来,由不得他多想,身形疏忽一闪,侧过身子,一道亮光贴着胸襟划过,正是胡八的袖里剑。
沈湛冷哼一声,身形瞬间往后退了数步,三柄飞刀疾射而出,分取胡八咽喉、小腹、左眼。胡八眼中闪过丝冷光,手中短剑左遮右挡,将三柄飞刀击飞,暗提一口气,想继续抢攻过来,不曾想鲍天瓮粗着嗓子喊了声。“小心。”
胡八心底一惊,却不明所以,见鲍天瓮的九节鞭卷向自己身后,他背后一凉。原来飞刀被胡八击飞后,在沈湛气劲掌控下,倒飞而回,袭向胡八,若不是鲍天瓮机警,恐怕胡八身上已经多了几个洞。
沈湛功法得自朱雀门,一手散花攒玉式,是江湖上最顶尖的飞刀手法。
沈湛脸色沉下,看向李天彻:“李寨主,看这意思,你是打算与朝廷对着干了。”
李天彻轻哼一声,转过身看着身边老仆:“霍叔,沈捕头想要我九环寨向他敞开所有秘密,你看这事是否可成。”
沈湛注意到,李天彻似乎很信任身边这个老仆,每次遇到决断,都要问他意见。
这叫霍叔的老仆头上带着一顶小圆帽,遮住花白的头发,脸上皱纹横生,双手如同枯枝般。
霍叔上前一步:“沈捕头,我家少爷说的话,没有半分差池,我们九环寨,当真不知那失踪税银下落。虽说税银是在十八连山一带丢的,可无证无据,也不能赖在我们头上,指不定有人想要陷害我们九环寨。”
“倘若光明磊落,让我查查又何妨,只因你们几句话,我便信了你们,回去也无法交待。”
霍叔眼底闪过一丝狠色:“沈捕头,虽说你号称关外第一神捕,但你也要知道,我们九环寨,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沈湛目光一闪,看向李天彻:“李寨主,这也是你的意思。”
不待李天彻回答,霍叔站得四平八稳,冷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少爷的意思。”话声刚落,他突如鬼魅般,飘到沈湛近前,一双枯枝般的手,裹挟一股风雷声,向沈湛拍来。
“大家一起上,做了他,我九环寨,怕他何来。”这霍叔尖着嗓子喊道。只是,这声音很快却如掐碎一般,他苍老脸上浮现出一抹死灰,一缕剑尖从他胸前探了出来。“你,你,敢……”话没说完,这霍叔当场气绝。
李天彻一剑杀了霍叔后,身形毫不停滞,秋水剑稍一使劲,从霍叔身上拔出,随后将鲍天瓮浑圆的脑袋削掉,赶步上前,秋水剑剑尖刺穿胡八左眼,从脑后探出。随后秋水剑挽个剑花,割开石猛的咽喉。龙千山这时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抵挡那索命的秋水剑,他吼一声,却发觉自己怎么都喊不出声。沈湛的飞刀已经穿过了他的喉咙。
李天彻的杀戮还在继续,终于,大厅内的人开始反应过来,他们四散奔逃,但李天彻的秋水剑如同卷席来的波涛,将一切吞没。
不多时,大厅便只剩下尸体,血流成河。
李天彻停下来,秋水剑上的血缓缓往下落。他看着沈湛,缓缓道:“我们出去说,这里血腥味重。”
沈湛皱下眉头,他搞不清状况,小心戒备着,跟着李天彻走了出去。
大厅后是处山崖,九环寨的人将其称作思过崖,犯了寨中规矩的话,要在这里接受刑罚。
李天彻在思过崖边站定,缓缓道:“大厅的人都死有余辜,九环寨早就不像之前那样了,大厅那些人,都是霍英找来的,手里沾了不知多少鲜血的恶徒。”
“霍英?”沈湛道,昔日和王手下的枯枝手霍英?”
“不错。”李天彻道。“和王倒台后,霍英不惜自毁容貌,混进了九环寨,我着了他的道,为他所制,这两年,他假传我的话,将寨子搞得一团糟,他也招来龙狮虎豹这些人,架空了我。”李天彻低叹一声。
“霍英与胡地十六国的一些人有见不得光的勾当,所以,他自然不会让你查寨子的。”
“他好大胆子,劫官府税银,私自通敌,他是想要谋反嘛。”沈湛冷声道。“好在元凶已经伏首,也是罪有应得。”
李天彻道:“其实,税银是我劫的。”他脸色越见苍白。“霍英拿住我,靠的是用毒的本事,我中了九虫噬心毒,每月只有定时服用解药才能苟延残喘,现在霍英一死,我恐怕也命不久矣。这两年来,我一直委曲求全,便想着有朝一日能套得九虫所指,配得解药,所以,很多事,我虽不愿,却不得不做。”
秋水剑上的血很快滴干净了,李天彻看了一眼,低叹一口气:“只可惜令家父的秋水剑蒙尘了。霍英也正是拿捏住这一点,所以才不会相信,我会动手杀他。他那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懂我怎么敢杀他。”
“前段时间,我却是想通了,与其这么窝囊,还不如死了干净。但我死则死矣,家父一手创的九环寨却不能在我手里毁了名声,所以,我劫了税银。我早听说沈捕头本事大,好在你没令我失望。税银在千步崖后的山洞里,你过去看了便知。我引你来,一来想借你手诛杀强敌,二来,也是想你知晓事情原委,做个见证。”
沈湛怔然片刻,道:“还可以去药王庐试试。”
李天彻摆手道。“不必那么折腾了,霍英一死,这毒天下无人能解,药老毕竟不能真正肉白骨生死人哪。沈兄,我请你一件事。”
“但说无妨。”
李天彻将秋水剑归鞘,递给沈湛。“替我,替家父,给秋水剑选个好主人吧。”李天彻将秋水剑放在沈湛手上,转身缓缓往思过崖下走去。
东方欲晓,李天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雾气里,沈湛长出一口气,郑重将秋水剑放好。凉风吹过,十八连山在晨曦里静默着,东方的白渐渐晕染开,驱散浓重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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