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的冬天,浩浩荡荡的全国大规模土地改革运动也袭卷了南家村,地主土地被分给了无地少地的农民,现在全村的种地积极性也提高了,村民们都欢喜于自己的庄稼地里,为了庆祝这个日子,分到土地的村民纷纷都杀了家里瘦弱的下蛋鸡,煮到半熟,在鸡嘴里塞上松针,鸡背上插上筷子,带上几盏小酒小茶,拿上黄钱纸,白钱纸到自家的田地进水口旁祭奠土地神,这是当地的传统。
以前的南家村族长杨青云家虽然被分了田地,但却因为一件更捉急的事将失去土地的气氛压下去了,就是他怀孕八个月的媳妇突然就要生产了。
在当地,早产并不是一件好事,农村人普遍认为早产儿是偷生鬼急着投胎,就找了一个身子弱的产妇寄生,产妇肚子里的胎儿实际已经被小鬼吃了,小鬼急着出来,就会在产妇肚子里闹腾,导致产妇早产。所以早产出来的娃娃大多都死了,甚至连产妇也会丧命。即使是顺利生下来也是鬼胎,不能要。
杨杨氏大汗淋漓的在房屋里生产着,在此之前,她已经生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儿子已经在去年娶了媳妇,大媳妇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她接生的。对此,杨杨氏对生孩子这种事已经驾轻就熟了,现在她就一个人在房屋里生孩子。
杨青云则坐在厅堂柱子下的草墩上抽着水烟桶。咕噜噜的吸烟声与杨杨氏的呻吟声混在一起,听起来让人极其不舒服。
一桶又一桶的水烟吸进杨族长的口中,从晌午到日落了,杨杨氏还是没能生出孩子。杨青云决定起身出去转悠转悠,恰巧大儿子媳妇背着一捆干草从外面回来。
“爹,阿妈还不有生出来?”大儿媳问。
“不用管,一会应该就生出来了,你先去把饭弄好吧,等会老大他们就回来了,你阿妈赶不上弄了。”说完杨青云两手后背,佝偻着背出去了。
大儿媳不放心,放下草进去看,结果前脚刚踏进去,就听见了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卧在杨杨氏两腿间,身上满是黏液和血液,娃娃嘴一张一合嘶哑的哼叫着。
“阿妈生了啊。”
床上的杨杨氏没有回答,只是仍然还大口喘息着,房间里很阴暗,有点微微的凉意。
大儿媳把婴儿带出去洗了裹好又送回来放在杨杨氏身边,杨杨氏已经缓过劲来了,汗水干巴巴的将凌乱的头发黏在脸上,她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
“等会我去煮饭吧,你去把糠弄了给老牛吃,你爹呢?”杨杨氏虚弱的回答。
“他将将出去了。”
“阿妈,你说这个娃娃能活不,前久秋福婆婆也是生了个早产娃,她公公二话没说就抓着两只脚提出去,在磨石上砍成了八块,用粪筐装着丢他家田里当粪垭田了,那娃娃哭都来不及哭,倒是她婆婆哭了个半死。”大儿媳说。
“可千万要帮我看住你爹,要是他动这个娃娃,我就和他拼命。”
女人真是年纪越大,母爱越强,这个迟来的孩子在杨杨氏心中的地位如同生第一人孩子,这种极强的生育能力让渐渐走向暮年的杨杨氏心中愉悦,这说明她还未衰老,她的生命还是鲜活的,小生命的到来,比起鬼神论来说对她更有触动感,即使现在怀中抱着的是一只穷凶急恶的鬼娃娃,她也愿意让她吮吸乳汁,甚至鲜血。
“阿妈,你去找找农革会的人说说,让他们来劝劝爹,秋福家的事被农革会的人知道了,还到她家批评了她公公说是他迷信,说这些封建迷信要不得。”大儿媳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对对,我去找来帮帮忙,我换件衣服就去。”
杨杨氏急切切的向农革会赶,路上却遇到了背着手回来的杨青云,杨青云看见她媳妇急匆匆的赶路,肚子也扁下去了,知道娃娃是生了,就问她“要去干啥。”
杨杨氏怕他先回去了,就赶紧说“我来寻你回家吃饭,我说半天没见你。”
杨青云瞅了瞅慌张的杨杨氏,没说一句话,劲直向家走去,杨杨氏立刻折回来,紧跟在他后面。
回家发现大儿媳才刚刚在做饭,杨青云一转眼珠,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不慌不忙的坐在草墩上,揪出一撮老草烟,按在烟锅上,用火柴点着了,一边吸,一边抬头看看已经要黑尽的天。
杨杨氏在屋子里抱着娃娃喂奶,此时她是心惊胆战的,她男人回来没说一句话,娃娃一眼也没看,她知道逃不掉的事,但她还是这样紧紧的抱着娃娃,她的手和脚都是麻的。
突然,杨青云快步走进来,一把抢过娃娃,杨杨氏连忙去抢,被杨青云甩开了。
“这个娃娃是祸害,是偷生鬼,留不得,留不得。”说完走到屋外,举起来就要扔。
杨杨氏紧紧的抓着娃娃不让他砸。
“今天你弄死他,我就不活了。”杨杨氏哭喊着。
“你看见隔壁见清家养了托生鬼,他媳妇没过月子就被娃娃吸干精气死了吗?你想死啊。”
只听砰地一声一声,被远远的砸在了地上,娃娃从裹着它的亚麻色的布兜里飞了出来,没哭一声,七窍流血死了。
“阿弥陀佛啊……我的娃娃啊!”杨杨氏惊呼,爬过去抱着那个娃娃,哭得撕心裂肺。
此时的杨青云不知内心是怎么样的,毕竟他亲手杀了他的孩子,但脸上一点后悔,一丝愧疚都没有,好像真的杀了一只鬼一样。
死娃娃一样被拿去当粪垭田了。
晚饭依旧吃,天已经全黑了,全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借着煤油灯的光,只有不见杨杨氏,今天的饭也吃得比平时晚,全家人只咀嚼着饭食,没有一人人说话,安静得屋外的风徐徐的吹动门板的声音都显得极其响亮。
杨杨氏是个贤惠的女人,更是个好人。杨家在她的打理下,饥荒年没有一天饿过肚子,老大老二娶媳妇都是办得井井有条,体体面面,倒不是说杨家有钱有势,只是会过日子,相当节约有条理,杨杨氏十多年就反复穿一件补了很多次的小灰褂子,从来舍不得为自己置办衣裤。
饥荒年,还拿自家的米面去救济左领右舍,所以每逢村子里过节,或者有庙会,主持祭祀的一定是她,搞得她比杨青云这个族长还有面子,得人心。到底是什么孽缘就这样生了个早产儿,还被自己男人亲手砸死了。
从娃娃被砸死后,她就再也没生过,倒是吃起了素,这一吃就延续了四十多年。
杨青云倒是几次睡觉都梦见那个被砸死的娃娃回来抱着他的腿叫爹,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一脚踢开他,而是抱着他玩耍。
这成了他的秘密,也是他带到坟墓里的秘密,这个秘密虽然与他的身份,威严相违背,但他还是愿意每天晚上都做梦,每天晚上都听见娃娃喊他爹。
南家村的冬小麦种下后,成长得很好。不知是不是偷生鬼垭田会让庄稼长得好,等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一片连着一片的麦苗翠绿得让村里人兴奋,他们引来河水进行浇灌。 夜晚守着沟水的人会听见稀稀疏疏,像是谁在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据说是偷生鬼在㓦话,讲述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偷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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