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命
十岁的何莲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每天放学回家,她都主动承担起家里的家务。爸爸生病舍不得去医院,只能买些便宜的药来吃。听村里老人说,山上有一种草药能治咳嗽,她每个周末都上山给爸爸挖草药。
一天下雨,路上泥泞湿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好久也没发现草药。一抬头发现前面的山坡上有,她兴奋地跑过去,没注意看路,脚一滑溜下了山坡。
回家的时候,妈妈看到她胳膊和腿上的伤,心疼地为女儿抚去伤口上的泥,何莲花忍着疼,说没事。
村子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早已成了家里的劳力。看着她们,何莲花常常会有一种优越感。可何莲花是内疚的。
放学回家的路经过家里的那块地,要在往常,何莲花一定要过去跟爸爸说说学校里发生的一些趣事,跟妈妈腻一会才回家。
现在何莲花绕着走很远路避开,她不想看到在田里劳作的佝偻着腰的奶奶和背着弟弟的妈妈。
尽管家到学校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五冬六夏何莲花都是早上5点起床;尽管她的午饭永远是洋芋;尽管同学们总嘲笑她被顶出洞洞的鞋。但对何莲花来说,这些和上学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在知识这个奇妙的世界里,横横竖竖一拼凑就变成了那么多字,加加减减一组合就生成大大小小的数字。那里有太多她没听过的事情,有太多她想知道的事情。
她像渴了很久的小兽见到了水,迫不及待地要填满心中的干涸,一头扎进去,不想出来。在这个世界里,她才是自己的主宰。
可是眼看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了,她像待宰的小羔羊,在死前挣扎地哀求着,
“妈妈,让我上学吧。我多挖草药去卖钱。我现在认识很多草药了......”
“妈妈,我中午可不吃饭省些钱...…妈妈,我想上学…...”。何莲花哽咽着,强压着要冲出喉咙的哭声,妈妈只是轻轻地叹息。
晚上,躺在爸爸床边简易搭成的地铺上,何莲花心里翻腾着。她不敢翻动身体,担心身下的褥草发出声音让爸爸不能入睡。只能任由流水汩汩地打湿怀里布娃娃漂亮的衣服。布娃娃半闭着眼睛,无精打采。
爸爸咳嗽了一声,何莲花抹干眼泪,起身把小几上的搪瓷缸端了过去。爸爸推开缸子,用干枯的大手,抚摸着弯下腰的何莲花的头发,爱怜地、无奈地。
何莲花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开了闸。她憋着不让自己出声,心脏像要爆开一样,憋得眼泪加倍地涌出。
里屋弟弟哼哼唧唧哭了起来,妈妈咿咿呀呀地哄着,奶奶悉悉索索不知在找什么东西。一会又都安静下来。
爸爸摆摆手让何莲花去睡。月光透过窗户,隐隐看到对面墙上贴着的一张张奖状。
每次得奖状的时候,是何莲花最得意的时候。她会一路捧着奖状,希望路上每个人都看到。她接受人家向她投射过来的羡慕的眼光。她更希望看到爸爸见到她的奖状时,眼睛里透出的欣喜和自豪。
村里人都说,她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何莲花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她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要赚好多好多钱,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这一切都要离她远去了。何莲花记得刚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跟她长得一样,可她什么都没有。她问妈妈,妈妈只淡淡地说,“这就是命。”
何莲花不知道命是什么,她觉得它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因为命不一样,有的人可以坐大汽车,有的人鞋子都穿不上。
她每天还是5点就醒了,可想到以后不需要再起这么早了,她心里又是一阵搅动。她也数不清有多少个清晨,她一人跑到大山里放声大哭,诅咒这个叫“命”的东西。
眼前曾经她喜爱的青山绿水,此时像长出了长臂,拖着她不让她去上学。她怎么也挣不脱。
何莲花在山上干活,每看到村口三三两两放学回来,边走边打闹着的学童们,都会羡慕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离开了视线,然后又狠劲地用锄头锄着地。
何莲花曾天真地想,说不定哪一天爸爸病好了,她就可以上学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爸爸的病却总不见好。
她也只能偶尔偷出点时间,把之前的课本拿出来翻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个盛大的仪式。每次她都要洗干净手,走到家里唯一的一个橱柜前,翘着脚,伸长手臂从上面小心翼翼地拖出一个盒子。盒子露出一半的时候,她用另一只手托住盒子的底部,把盒子整个举起来,她再慢慢地换着手的姿势,把它放低捧到怀里。
这个捡来的、四角糊着各式各样包装纸的鞋盒子里,有何莲花的另一个世界。
打开盒子,课本整齐地躺在里面。何莲花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课本,轻轻地翻开,像在翻着薄薄的蝉翼。只在有这个时候,何莲花感觉自己是自由的,她可以飞出这低矮的窝棚,飞出这山沟沟,飞到她也不知道的远方。
又过了一年,奶奶去世了。村里给爸爸申请了救助金,每个月可以领到三百块钱。这一年,何莲花得到了一个慈善机构的爱心资助,为她提供助学金帮助她完成学业。
那天中午,何莲花回家做饭,刚进院子,就听到屋里有人说话。她走进去,看到村支书和几个叔叔阿姨站在爸爸床前在说些什么。
“莲花啊,”爸爸看她进来,说,“这是资助你上学的好人,过来谢谢这些恩人。”何莲花走过去怯怯地看着这些叔叔阿姨,小声地连连说着谢谢。
屋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几个人都站着。或跟爸爸和支书说话;或环视着屋子,拿出相机在拍着;或三三两两的低声说着话。何莲花不知所措地站着。一个脸圆圆、说话柔柔的阿姨,问何莲花几岁了,上几年级了。何莲花低着头,心慌慌地小声地回答着。
后来,他们给何莲花拍照,几个叔叔阿姨也跟她一起拍。他们走的时候,留下了一盒五颜六色的笔和一个书包。一个新书包!
再后来,村里召集了几个家庭开会,其中就有何莲花家。妈妈回来说,她被人资助,以后可以上学了。何莲花不相信这是真的,难道命会改变吗?
从那时,何莲花知道了王叔叔,那个资助她的人。他们是好人。
叔叔阿姨送来的那盒笔是蜡笔,何莲花在她用过的作业本上画画。在画里,田螺一样的山覆盖着青翠,阶梯一样的梯田通往天际。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上,时而变成了羊群,时而变成一副山水画。一切都是那么美。
(无戒365日更5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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