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学
何莲花是在读了三年小学后被迫退学的。
那天像往常一样,何莲花放学一路小跑回家,割草、喂猪。再匆忙进屋,用碗从米缸底舀出些许大米,倒进水瓢。从水桶里舀出水,放进水瓢刚刚没过米,然后把手插入水中搅动大米,看着米壳和一些杂质浮出水面。
她倾斜着水瓢,把水面上的杂质流进脏水桶里,再把水瓢里的米倒进烧了水的大锅里。盖上锅盖,何莲花走向屋外,从摆在门旁的竹篓里捧出一把洋芋,把它们扔进热烘烘的灶洞里。
爸爸躺在墙边靠近窗户的木床上,身上胡乱地盖着被子。那是妈妈结婚时带过来的被子,大红的被面已经被染污得成了暗红,边缘的白色早已不是白色。
爸爸头歪向一边,无力地躺着。脸混在昏暗里看不见表情。
夕阳光落在窗户糊着的半透明塑料纸上,偷懒似得不想把它的光芒送进去,象征性驻留在那里。
灶洞里燃着的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偶尔溅起几颗闪亮的火星。火,映红了何莲花的脸,给这阴黑的小屋也带来了一小簇光。
屋里青烟弥漫,爸爸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用肘半撑着身体,挣扎地要坐起。何莲花连忙站起身走过去,一手慢慢地把他扶着坐起来,一手轻拍着爸爸的后背。一边转身在旁边的小几上拿起搪瓷缸,递了过去。
水“咕咚”一声像桶掉进井里。每次爸爸都要狠狠地喝上一口,压住这讨厌的咳嗽。
何莲花放好杯子,扶着爸爸坐直身子,把枕头靠在他背后。
“奶奶和你妈还没回来?”望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爸爸说。
“等饭好了,我去看看。”何莲花说着又来到锅灶前,掀起锅盖,用勺子在锅里搅动几下,看着大米逐渐爆成米花。盖上锅盖,她又蹲下去看灶洞,山芋皮焦胡地气味传出来,偶尔被落上去的火星点燃,燃出一小朵美丽的花火。
爸爸和妈妈在何莲花5岁的时候,随村里人一起去外地的一家鞋厂打工。这是小莲花第一次跟爸爸妈妈分离。知道他们要走的那几天,她天天缠着爸爸妈妈要一起睡。
晚上她努力地睁着眼睛不想闭上,手偷偷拽着妈妈的衣角。可有一天早上她一睁眼,爸爸妈妈还是不见了。她哭着跑出门,跑了好远好远,没有看到爸爸妈妈。她哭累了,奶奶把她领回家。
再后来,小莲花不想他们了。可每当看到别家的孩子,被妈妈领着从门前经过,她那已经封上盖子的思念的坛子又被掀开了。她哭着跟奶奶要妈妈,奶奶总说,快回来了,快回来了。
何莲花和奶奶靠着家里的两亩地和爸妈每个月寄回来的钱过生活。在何莲花读二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回来了。
小莲花紧紧地搂住爸爸妈妈的脖子不松手,爸爸笑着说,“不走了,再不走了。”妈妈怀了小弟弟。
爸爸带回来很多好吃的,还有一个漂亮的布娃娃。粉色的格子裙,金色的头发,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小莲花每晚睡觉都要搂着它。妈妈说,咱们莲花眼睛比它大,睫毛比它长,比它更漂亮。
那一年,爸爸和妈妈上山干活,奶奶在家里料理家务、侍理鸡鸭,何莲花放学回来就去割草喂猪。一家人过得清苦,但很快乐。那一年是何莲花最幸福的一年。
不知怎么,爸爸开始不停地咳嗽。每次何莲花去地里给爸妈送饭,远远地就听到爸爸吓人的咳嗽声。像鼓槌敲在破了个大洞的鼓上,沉闷却震耳。
爸爸的眉毛扭着,像条粗粗的麻绳。五官都缩在一起,像在帮着爸爸一起使劲。
咳了几分钟后,爸爸安静下来。像刚干完了很重的体力活,头上渗出细细的汗滴。脸上的潮红开始褪去,恢复成蜡黄。他无力地靠在那里,眼神游走,让人看着难受。
爸爸越来越瘦,背越来越弯,像弯弯的弓。在田里干活,挥几下镐头,他就要停下来,扶直了腰擦一擦汗休息一会儿。
妈妈说,爸爸是在工厂做工时得的病。鞋厂里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病,有的都咳出血。
看着爸爸虚弱的身体,何莲花想起了小时候。那时的爸爸就是她的大马。尤其是过年、过节、赶大集、赶庙会,小莲花从来不用自己走。爸爸轻轻一举,就把她放在他的肩头。那个时候的爸爸多强壮。
何莲花真准备起身,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是奶奶和妈妈回来了。奶奶半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胡乱地贴在脸上,手里提着装饭的篮子,弱小的身体摇来晃去,像一阵风就能被刮倒。
妈妈背上背着弟弟,用布带固定住。她一手提着锄头,另一只手护着背上的弟弟。妈妈的脸黑黑、糙糙的,看不出是个30多岁的女人。
弟弟小小的脚丫露在背带外面,在妈妈身体的两侧上下晃着,嘴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吸了一会突然大哭起来。
“盛点米汤来。”妈妈快走几步到了门旁,把锄头撂下,边往屋里走边对何莲花说。她小心地解开了背上的“包袱”,把弟弟抱在怀里摇晃着。
何莲花赶紧打开锅盖,从锅里舀出一碗米汤。捧到嘴边不停地吹着,然后放进去一把小匙,端给妈妈。
妈妈用匙舀出一点米汤,凑到嘴巴上试了下温度,送到弟弟嘴里。弟弟吧唧着小嘴咂上了米汤,小眼珠直盯着碗。
何莲花给爸爸和奶奶各盛了一碗米汤,自己则从地上拿起刚从灶洞里掏出的洋芋。还有些烫,她左右倒着手,边倒着边迅速地剥掉烧得黑黑的洋芋皮。
想起以前,在吃洋芋的时候,她会故意把自己的嘴巴和脸都抹得一块一块的黑,就是为了能逗得家人开心。她喜欢看到那些笑容像花一样开在爸爸、妈妈和奶奶的脸上。
烧过的洋芋真香。剥去焦黑的外皮,青白的瓤也被熏得焦香。咬一口甜甜的、糯糯的,即使每天吃,何莲花也不觉得腻。她剥好一颗先递给爸爸,剩下最后一颗小小的给自己。
每当这个时候,家里是安静的,大家都默默地不想打破这宁静。煤油灯化开了屋里的黑暗,把人的影子拉长又甩到那面贴满奖状的墙上。
灯芯偶尔会随着风不安分地晃动起来,灯下的影子也跟着骚动起来。一会它又像知道犯错了似得老实的立着,任由头顶上袅袅上升的青烟消失在黑暗中。
不知怎么,今天的安静却让何莲花有些隐隐地不安。吃完饭,奶奶抱着弟弟去了门口,何莲花准备去拿书包写作业,只有她在写作业的时候谁都不会打扰她。
“莲花啊,妈跟你说个事。”妈妈边拾掇着边开了口,何莲花僵直了身体。
“我跟你爸商量了,咱不上学了。”妈妈背对着何莲花,继续说,“奶奶岁数大了,爸爸治病也要花钱。”妈妈停下来,转过身看向何莲花说,“明天我去学校跟老师说。”
床上传来爸爸的叹息声,接着是一阵激烈地咳嗽,妈妈急急地走了过去。
(无戒365日更49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