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问一个朋友:“袁花还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物?”
朋友想了半天,突然说:“汤金发。”
我一下子懵在那里。
杨绛曾经说过一句话:“世态人情,可当书读,可当戏看。”,那这样一个疯子的故事呢?
“汤金发”,这是一个疯子,乡下俗称“毒头”,曾经流浪于袁花街头的“毒头”,他的名字是不是姓“汤”叫“金发”,也无从知道,只是别人都在这么叫就这么叫着了。
九十年代初,我到这个江南小镇工作的时候,这个人早就流浪于袁花街头。曾在卖鱼桥堍看见过一次,是蓬头垢面,头发疯狂地横七竖八地长在脑袋上,甚至连半侧面孔也遮挡住了,身上披着冬天穿到夏天的破棉袄,棉絮结成了一个个小疙瘩,从破了的衣洞里窜出来,黑黑地挂在外面,里面裹了一件分不清颜色的棉毛衫,腰上用草绳一捆,把大得有点变形的裤子和一层层的棉毛衫捆在了一起,总感觉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一手拿着刚刚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烂苹果,衣服上一擦,不知是衣服擦干净了还是苹果擦干净了,就往嘴巴里送。另一只手,拿着歪歪斜斜的小木棍,提着油渍渍的裤子。缩在路边往前走,他也不靠近别人,别人也不敢靠近他,只是远远望着。有人会喊:“汤金发,来哩!”,像看怪物一样喊人来看,他理也不理地自顾自走着。
我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对一些人的记忆会这么深刻。可能小时候,一不乖巧,就会被大人吓唬,“汤金发,来哩,不吃饭要被汤金发抱去哩。”在小孩子眼里,他可能是和老虎狮子一样可怕。
在每个小镇上,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疯子,忽然之间冒出来,又忽然之间消失了。人们从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存在的时候也像不存在一样,不存在反倒有时存在了。他们往往成了人们的话题,但又左右不了人们的生活,人们喜欢唠叨这些与己无关且无关痛痒的话题,即使有同情和怜悯,也是一个念头。然后又继续他们的风花雪月或者油盐酱醋。
而“汤金发”,成了这个小镇“毒头”的代名词。
一个小镇上,一个人疯了。开始时,大家都很好奇,茶后饭余都会聊起这个人,他的父母情况怎么样了,他是不是有老婆,他是不是有子女,他怎么得了病,怎么疯了。在街上走过走去,大家怕吓着小孩,会用树条之类赶他,用语言骂他。他见人赶他,他也识相地走到另外地方,嘴上有时也会嘟囔着什么,或者对着天空狠狠咒骂起来,只是没有人能够听得懂。更多的时候,他总是被赶到垃圾箱的一角,他在那里没人会去赶他,还能找到吃的东西,他也乐意躲在那里。别人都把他当垃圾一样的存在,他也渐渐习惯自己像垃圾一样的存在。
慢慢地,大家也习惯了,就算是骂他,他也不会对口,你不去打他,他也不会骚扰你,大家也相安无事。在河东街的菜场门口、河西街的消防队、荷溪街的青年桥头、后市街的税务所门前,与人们擦肩而过,他不打扰任何人,只是凭着本能的生存需要生活着,每天醒来,就是为了寻找食物填饱肚子,有些好心人会给剩菜冷饭,他也找到一些甘蔗头,萝卜,番茄,甚至在街上找些香烟屁股,自得其乐地吞云吐雾一下,然后再继续寻找下一餐的食物。
“汤金发”应该是没有子女的,因为人们从来没有说起过,也从来不见子女来领回去。他应该有过快乐的童年,有过父母的细心呵护,可能突然的变故以及父母过早的离开,让这个脆弱的世界一下子分崩离析,这样的一个半疯半傻的孩子,孤独寂寞地面对这个对他来说颠倒的世界:那些如出一辙的狰狞而又虚伪的面孔,假惺惺伪善的花言巧语,尔虞我诈的争斗和欺骗,冷漠而无情的炎凉世态。他躲藏在一层层的油渍和污秽后面,他自以为自己是正常的,人们说他疯了。
人们说,那个是个疯子,于是他真的就是疯子了。从来不知道回家的路,或者本来就没有家,街上只要能够躺倒的地方都是家。也没有人去管他吃什么,睡哪里,只要太阳一出来,就开始在街上游荡。一到晚上就在街边睡觉。人们开始觉得他是一个毒瘤一样的存在,总想方设法把他赶出这个小镇,把他装到很远的地方放下,过段时间,他又奇迹地出现在小镇的街头,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人们也就放弃了这种努力,任凭他在这个小镇上自由地游荡,谁也不想去管他,也懒得管他。
他一个人是孤独的,也是自由的。直到死亡,那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结束,结束了孤独,结束了自由,结束被这个世间抛弃的所有痛苦,结束了他没有来由的存在。
某一个早晨,有人发现他死了,死在木器厂外面。人们不记得是冬天,还是夏天。
一个小镇上,一个疯子死了,也不例外成了当天的大新闻,张家阿婆,李家大婶都在说着这个人,“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谁也不知道具体时间,也不知道原因,只晓得社区里和民政办的人开了火葬车把人拉走了。大家站在卖鱼桥头,交头接耳无中生有地惋惜着,惋惜着少了一个聊天的话题,惋惜着没有吓唬小孩的法宝。一个疯子死了,是没有一个人掉过泪的,连隔壁家那条老黄狗的死也不如,那老黄狗死了,隔壁家的小孩至少还哭了半天。
然后一天过去了,人们又在忙着各自的生活,那个疯子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汤金发”,于是成了疯子的代名词,在某个人不正常时,往往会被人说成“侬像个汤金发。”。
正如夏奈在《伊斯坦布尔的一年》里有一段话“我们总会死的,无论我们活着的时候多么伟大。我们死了之后也一定会被遗忘,无论我们活着的时候做过多少疯狂的事。”
任何一个人如此而已,也就如此而已,包括疯子。
【花溪旧事之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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