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之死

一只木船，一支鱼竿，一顶破草帽，外加上一间开窗的茅草屋，这些便是渔人目前的全部财产。

渔人的名字叫做昔，他从小至今均在村庄里生活，不曾离开过一步，平生走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二十三岁那年划船到河对岸的水洼村接回了自己的妻子鱼，那已经是发生在四十三年前的事了。

两年前，茅草屋里剩下了渔人自己。村前的那条念落河成为了他最愿意去的地方，无论春夏秋冬，还是风里雨里。

或许从这里能找回他们从前生活的影子。

渔人去河边也并不是专为钓鱼，甩进河水里的鱼线往往绑着的不是一只蚯蚓，就是一朵野花，又或是一颗透着红色汁液的浆果。而他呢，只是坐在那，鱼竿起到的作用只是让外人见到了不质疑他整天坐在那的目的。

渔人把头上的大号的帽子往往压的很低很低，从正面看过去，只能勉强看到他的长满胡子的下巴。至于他笑着还是始终面无表情，谁也捉摸不透。

有人招呼要过河了，渔人就放下鱼竿，摇起木船，往返于河的两岸。等过河的人下了船，他还是坐到原来那个地方，望着河面。

这天，渔人像往常一样坐在河边的老地方正打着瞌睡。在真假难辨的梦里，他和妻子正划着船从水洼村回来。妻坐在船头，隔一段时间就回过头冲着渔人笑。渔人看见妻子鱼笑，也就盯着她的眼睛陪着一块笑。

“阿哥？”

“咋？”

“没咋。”

船在河面上悠然划过，渔人妻子低下头，两只脚轻帖着河水，二者之间碰撞出哗哗的清脆声响。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的船后总是跟着一只不大的鱼儿。

“阿哥？”

“嗯？”

“你头发乱了。”

“我以为又咋了呢，不碍事！”

妻的眼睛是渔人在世上见到过的最美的东西。这也是他在娶回妻的那天晚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在渔人眼里，它们比得过天上的月亮海里的珍珠。

知了在一旁的槐树上吵闹着，渔人睁开眼看到梦里的妻子变成了眼前的一只真真实实的鱼儿，这条鱼正鼓动着眼睛望着渔人，嘴边泛起一连串白色的气泡。让他觉得一惊的是这只鱼不但不怕他，还有意想跟他亲近。

其实，吸引到渔人的也正是它的两只眼睛，这双眼睛对渔人来说显得格外熟悉，他总觉得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要命的是这会儿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等到渔人收拾东西准备起身回家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妻子的眼睛和刚才见到的那条鱼的一双眼睛没有什么不同，他都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在那里笑。明白了这，他颤巍巍的身子差点倒了下去，幸好一手扶住了手边的一棵老槐树，渔人混浊的眼睛里顿时涌出了混浊的泪水。他转过身花了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蹲下身子，两只手轻轻地拨动着河水，一直到水里的树上都长出了一个月亮。

总之，这辈子让渔人见了难忘的有两件东西。一个是妻子鱼的眼睛，另一个还是眼睛，只不过后一双是来自一只真正的鱼。当年他不顾家人的反对，愣是一个人划船去接回了妻。今天又一次遇到了这双眼睛，渔人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此生已无大憾。

从那之后，渔人每天会比之前多花上一个早晨或落日来到河水旁，静静等着鱼儿的到来，为的是看到它一眼，看到了她的一双眼睛，晚上就能早早地睡着。

渔人去河边之前手里总是会多些带给它的小礼物，像黄色的蒲公英，红色的山楂果，这些全是妻平常最喜欢的。他准备也把这些送给那条鱼，他想着它一定也喜欢这些。走在路上他幻想着它在水里用头顶着花朵向前游动，会在走远的时候吐出一个气泡，气泡与光线融为一体，在阳光下绚烂无比，满是芳香。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那条鱼会在渔人到河边后的短时间里就从水里钻出来，长时间地盯着他，或者在他面前游来游去，孩子般地吐着气泡。对于渔人手里的东西，无论什么，它都要在水里和它们玩耍好大一段时间。等到渔人转身离去，它才会向深处游去。

这天下起了蒙蒙的细雨。渔人因为复发的胃病已经接连几天蜷缩在床上，没有一丝力气走出门去。由于几天来没见到过那条鱼，只觉得心里慌慌的有些不踏实。他试了几次才坐了起来，靠在墙上颤抖着喝了一碗热茶。也许是心里有要紧的事催着，也许是热茶的刺激作用，渔人顿时觉得胃疼减轻了许多。他戴好那顶草帽，披上雨蓑，三步作两步地勉强到了河边。

这会儿风倒是不大，河面在平静与破碎之间循环往复。他蹲在老地方，望着河面。雨还是那样下着，不急不慢。渔人用颤抖的右手抠着脚下的泥巴，然后把它们扔进了面前的河水里。雨水浸透了帽子，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下来，流进嘴里，也是和眼泪一样的腥咸味道。

恍恍惚惚之间，渔人听到河面上有了奇异的响动，他猛地抬起僵硬的脖子，掀起来帽檐，他发现并不是鱼的到来，而是和他的船大小差不多的一条船造成的声响。船上的人他没看清，看到的只是他的上下起伏的背影。而就在渔人准备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他看到的一幅画面让他惊地一下歪坐到了泥水里。

一条鱼跟在那条船后边游动，然而并不是游戏。因为任何人都能从它的嘴里看到一条鱼线的存在，渔人还知道鱼线的末端还挂着一个银色的别致的带倒刺的鱼钩，此时它正紧紧地挂带着那条鱼的雪白的皮肉。伤口的周围浸出的鲜红的血液，在水里向远处扩散以致无人能知晓暴力和死亡的存在。

那条鱼似乎已经和那人争斗了很久，渐渐没了力气。船在水面上胡乱飘着，那人慢慢往回收鱼线。鱼还在做着挣扎，出了水面又挣着往水里钻。就在鱼的头整个露出水面的那一刻，渔人看清了，他看清那条鱼正是他每天要来见一面的鱼。因为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一样，唯有那双眼睛不可能在这世上还有相同的一双。渔人坐在泥水里，想站起来，想大喊制止那人，却不见了一丝力气。他看到那人左手提着鱼线，右手拿着一把钢叉，鱼的头已经整个浮出了水面，而那人的右手在左右移动。渔人知道他是在瞄准，准备一举击中那条鱼。“混蛋！快住手！”渔人大声喊了一句，声音却只在他的身体里回响。“不要……”，就在渔人把整只手塞进嘴巴的那一刻，那把发出寒光的钢叉也完美插进了鱼的整个头部，钢叉的一支从鱼的右眼插进，从鱼鳃的地方伴血而出。

鱼的身子还在扭动，发出的颤微的呼气声进入了渔人的两只耳朵。那人拔出钢叉，把鱼扔进了船舱。“咚”的一声算是和渔人做告别，回声在渔人的胃里发出厚重的声响。

渔人跪坐在地上，趴下身子把一旁的鱼竿摸到了手里。这时候，他是闭着眼睛的，脸上躺满了泥水，他把放在胃那里的手拿开，两只手在肚子那里用劲，鱼竿完全变了形，渔人继续用力，就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鱼竿从中间倏地劈断开来。

鱼竿沉默滑进水里，鱼漂浮动在黑色的水面上，一时间被逐渐变大雨水拍打的上下起伏。而渔人曾经常坐的地方，也一时间灌满了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