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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嫂子又生一个女孩!
刚进村子,就听见几个老女人在那里议论着:“百顺家又生了个丫头,这以后不就绝后了嘛!”我心中一惊,顾不得她们的浑话,快步往嫂子家跑去。
院子里很安静,空无一人。几个板凳东倒西歪地躺着,洗衣盆里浸泡着要洗的衣服,上面积着一层杨绵,厨房的门敞开着,一眼就能看见未刷的碗筷摆放在锅台上,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
我喊了一声:“嫂子”,没听见有人应声,就赶忙走进卧室。只见嫂子一只手托着腮、半闭着眼睛、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发呆。小侄女裹着小毯子,一只小手紧贴着水嫩嫩的小脸蛋,均匀地呼吸着。
“嫂子,我来给你道喜了!”我有点兴奋。
“还道喜?生个臭妮子,这算啥喜?”嫂子声音微弱,一脸苦相。
“咱家又多了一个人,不是喜是什么?”看到小侄女可爱的模样,我有点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
“我的妹妹,咱家可能就你一个人觉得生个丫头片子是喜事!”嫂子的语气里充满无奈和伤感。
她这样说,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于是随口问了一句:“嫂子,我哥呢?”
“咱不知道人家干啥去了,一天到晚看不见人影。”嫂子的语气变了,变得愤愤不平。
“看不见人影?他不照顾你和孩子吗?”我一时不敢相信嫂子的话。
“他看见俺娘几个都快烦死了,还能指望他照顾?”嫂子的声调都变了,差一点就哭出来。
听嫂子这么说,我想起刚进院子里看到的情景,心里莫名地有点苦涩。
在嫂子家呆了一会,觉得气氛有点压抑,我就回了自己的家,一路上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嫂子的那句话:“这妮子生下来,没人待见。”
到家不久,我正准备做晚饭,听见大门“哐”的一声,接着就是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我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是堂哥。只见他嘴角斜叼着一支烟,往日洁白的衬衫已变得灰啦吧唧,三七分的青年头如今也成了鸡窝。
“妹子,你不是说俺这次能生个儿子吗?咋成闺女了?”还没等我开口,堂哥的质问就来了。我不禁苦笑,那不过是以前安慰他的玩笑话,怎么能当真呢?
我和堂哥一块长大,自小就很亲。堂哥打小活泼开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俨然成了一大家子的开心果,只要有他在的地方,笑声就会层出不穷。
可是自从他结婚后生下大侄女,开朗的堂哥就变了,变得有点忧郁,有时候甚至暴躁。我曾亲眼看见他对着嫂子和侄女咆哮。
堂哥有四个姐姐,只有他是男孩。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核心,是父母在乡邻面前能挺起腰杆的底气。
从记事时起,家里一筐子黑窝窝头里面,总有一个惹眼的白面馒头,那是特地为他准备的。记得有一次,六岁的四姐偷偷地拿起一个馒头,刚递到嘴边,被身边的父亲看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父亲手里的筷子就毫无征兆地落到她的脑袋上,“啪”地一声脆响。四姐撇撇嘴,喉咙里的呜咽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有眼里的泪水像小溪一样汩汩流淌……
那时候,堂哥非常心疼四姐,也心疼另外三个姐姐,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埋怨着父亲:都是自己的儿女,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再以后家里有好吃的,堂哥总会偷偷地给姐姐们藏起来一点。记得他订婚的时候,曾经对我说:“我结婚后如果生了闺女,绝对要和儿子一样对待。”堂哥的话,让我心里一暖。
自从大侄女降生,我明显感觉出堂哥的不快,虽然他从来不说什么,可是那份心底里的失落,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的。我不得不怀疑当初他说儿女一样对待的话,是否走心。而今我又不得不承认,千百年来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的观念早已像基因一样深入人们思想的骨髓,堂哥亦挣脱不了。
这次嫂子怀孕,我怕他不能尽心照顾,就随口说了一句准生儿子的话,谁成想他竟当真了。
“你是大学生,我信你的话。这次你咋没说准?”堂哥的话里有责备,更有失落。
“我是大学生,也不能说啥都准。别管闺女儿子,都是你的孩子,你都得好好地照顾,特别是嫂子,你更得照顾好。该吃晚饭了,你回去给她做饭吧!”我劝说着堂哥。
“吃饭?吃啥饭?生不出儿子,还想吃?”甩下这么一句话,堂哥头也不回的走了。
(2)
一个星期后,听母亲说,二侄女被送人了。二侄女被送走的当天,堂哥也外出打工了,走的时候甚至没有给嫂子说一声。
我的心猛地一疼,却不知道为谁而疼。侄女吗?那个小小的人儿,刚降临人世,就遭人嫌弃;嫂子吗?生女孩又岂是她的错?堂哥吗?他一个人背井离乡……
此后的两三年里,堂哥一次也没回过家,听人说只是打过几次电话。
再回娘家时,每次碰见嫂子,她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自堂哥走后,嫂子几乎就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很少赶集上市,更不会去邻居家串门,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回来就关门闭户,没人知道她在家干什么。
只有夏天的傍晚,才有人看到她牵着大侄女的手,娘两个走在无人的乡间小路上,一抹残霞映着她们孤寂的身影。
听邻居二婶说,二侄女刚被送走时,她时常在睡梦中被嫂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最近这一年多,没有哭声,也没有任何动静,如果不是知道嫂子娘俩在家,就感觉那是一座空宅。
素以“大喇叭”闻名的小达媳妇凑过来说:“她公公婆婆听说又生了一个丫头,连问都没问一句,更别说回来看看啦!老两口在外打工挣了不少钱,说是给孙子留着。现在下了狠话,生不出男孩就让她们离婚。”
“他娘的,男人不在家,让她咋生孩子?真是活人得让尿憋死,把人往死路上逼。”大娘愤然地替嫂子打抱不平。
(3)
自从我结婚生了孩子以后,回娘家的次数是越来越少,每次回去,都得凑假期,还得大包小包的拎着,像是搬家。
记得有一年夏天,天气晴朗,我又萌生了回娘家的念头,和爱人一说,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骑上摩托车带着我和儿子就回去了。
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会传来几声羊叫或鸡鸣,上午八九点钟,是农家人干活的好时候,一般人都早早地去到地里,趁着天气凉爽,赶紧忙活着,单等天热的时候,就回家里去。
我们的车子刚走到胡同口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坐在胡同的尽头,旁边有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跑前跑后。我以为是邻居家的老人,在家看孩子,所以也没有在意。
谁知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妹子,你咋这个时候来了?”
“嫂子?”一听声音我就喊了出来,内心里同时升腾起一股疑惑,这大好的天气,嫂子怎么没去干活?
当我走近时,嫂子明显隆起的小腹一下子尽收眼底。啊,嫂子怀孕了。一种夹杂着惊喜的复杂心绪瞬间袭来,我的脑子快速地运转着:堂哥回来了,他和嫂子和好了,他们又有了孩子,希望这次是个男孩,他们又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
脑袋的运转丝毫没有影响到我的动作,我跑过去抓住嫂子的手:“嫂子,你怀孕了!太好了,几个月了?做B超了吗?男孩女孩?”我连珠炮似的问出了这么多问题。
嫂子一脸的高兴:“做了,说是男孩,不知道准不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乡村医院对胎儿性别鉴定管理的还不严,一般女人怀孕了,在医院找个熟人,都能问出孩子的性别,只是孕妇必须得怀孕超过四个半月。
天哪,是个男孩,真是个好消息,怪不得嫂子不下地干活了。我高兴地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看得出嫂子也很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大哥呢?嫂子,他是下地了吗?”我爱人问了一句。“他在家没几天就走了,得出去挣钱养我们娘几个啊!”嫂子说得云淡风轻。我心里想:这次堂哥出去打工,肯定不是赌气,而是满含对儿子的期待,估计干活时也觉不出累吧。想到这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有比这更让人激动的事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跟母亲说:“娘,大嫂怀孕了,还是个男孩,多好啊!这下堂哥和大伯大娘该高兴了吧。”
“男孩是好!”母亲头也没抬,只是干瘪地回了这几个字,就再也没说什么。我不禁怔住了,母亲怎么啦?她不是一直盼着堂哥家生个儿子吗?现在嫂子怀了男孩,她怎么表现得不咸不淡?
夏日的晚间,由于天气热无法入睡,因此这个时间段就成了庄户人扎堆聊天休闲的时光,我也抱着孩子和邻居的婶子大娘一起在胡同口乘凉。
有人说地里的庄稼太旱了,正晌午的时候叶子都蔫了;有人说家里的芦花鸡四五天没有下蛋,估计是又想抱窝;有人说给羊喂水,羊踩翻了盆子,溅自己一身……我无意搭话,这么多年,这群庄户人总是聊着生活中的繁复琐碎。
这时邻居二奶奶突然压低声音:“我今天又碰见了,大晌午顶上又去她家了……唉,真是不顾一点脸皮!”二奶奶的话音刚落,原来七嘴八舌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大娘才接口:“你看准了吗?真又去了?”
“看准了不,我又不瞎,咋能看不准?他就是觉得晌午胡同里没人……”二奶奶毫不迟疑。
“丢人现眼,男人不在家,她肚子大了,还整天在胡同里显摆,这个娘们真不是个东西……”贵嫂子的话就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
“你说这算啥事啊!嫂子和堂弟……这以后孩子生下来,还得管他堂哥叫爹,这不乱了套嘛!”
“她男人回来,能认这事吗?”
“她娘家妈说了,这样也比没有男孩强。她男人认也得认,不也得认,这个局已经摆在那里了,不认就得撕破脸,到时候都难看。”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一样,捶打着我的心。这些话让我眩晕,又让我窒息,回想起中午时母亲的表现,我感到非常无力。我不敢确认这些话的真假,但是作为一个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人,我知道只要是刮出来的风,它就是真风。
(4)
嫂子生了个男孩!
这个消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传遍,包括亲戚和朋友,就连我也是第一时间被通知到去吃喜酒。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娘家,刚走到胡同口,迎面扑来的就是一股喜庆的气氛,连空气都是笑眯眯的。
只见几口大锅支在胡同的椿树下,锅里冒着滚滚的热气,不知是蒸煮的什么。二三十个成年男人奔走穿梭着,有人抱柴火,有人提水,有人洗菜,有人用刀剁着鸡和肉……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笑容,手里的活不停地干着,嘴里也不忘互相斗嘴取乐。
院子里挤满了人,她们大多是女人孩子,站着的、坐着的、嗑瓜子的、唠嗑拉家常的……往日这个院子里的冷清落寞被一扫而光。
看到热闹喜庆的景象,一时之间我心神变得恍惚,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境……
突然一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三七分的青年头,一件洁白的衬衣,外加一条深蓝色西裤,整个人看起来清爽精神。
“妹子,你咋才来?就不想早点见到你大侄子吗?”堂哥笑盈盈地站到我跟前。
“谁说不想见?我不是离得远吗?”我反驳到。
“快点我领你去看看,看看我儿子胖不胖……哎,还有一个事,你得帮我们取个好点的名字,我和你嫂子读书少……将来他能考上大学就行,我就知足了……”
从院子到屋里,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堂哥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跟在他后面,我知道,这个时候,什么都不用说。
还是那张床,嫂子还是那样侧躺着,只是这一次没有眯眼,而是不停地和过来的人打招呼。让这个人坐下歇歇,让那个人喝水,并且不停地回答别人对孩子的提问,还要让每一个好奇孩子模样的人看一看自己的儿子……
这时我发现在人群中的大娘,几年不在家,她变了,变得干净利索了,变得和农村婆娘不一样了。只见她不停地从外面接来客人,手里提着客人带来的鸡蛋、红糖和其他礼品。和这个人寒暄几句,又和那个人拉着手说话,看得出大娘的心情极好。
我忙过去打招呼:“大娘,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哎吆,我的侄女啊,我都回来一个多月了,你嫂子快生的时候,我就回来了,我得伺候她娘俩啊!”大娘中气十足。
“大娘,您在外面几年,穿着打扮显得洋气多了,大城市里比咱们老家条件好吧!”我忍不住问。
“那是!人家城里是什么条件?比家里好多了。不过,有孙子了,外面再好,我也不去了,看孙子是大事!你说咱庄稼人图个啥?不就是有儿有孙的。”大娘显得很明事理。
“一说看孙子,大娘可有劲了!”我打趣了一句。
“那还用说?给你说吧,妮,我在家看孙子,你大伯过段时间还出去干活,俺得给孙子挣钱娶媳妇……”话没说完,大娘发出了朗朗的笑声。
看着一脸幸福的大娘,再看看不停忙碌的堂哥,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终于等到吃饭的时间,几十张桌子一摆,送菜的人端着托盘,不断穿行在大桌小桌中间,坐在桌子旁边的男男女女,大口吃菜,大口喝酒……
正吃得欢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过来一句:“孩子喊咱爹,谁还能跑过来认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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