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看到的《棋王》结尾是这样的:“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肩着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可是据李陀当时的回忆,当年阿城口述《棋王》的故事的时候,结尾阿城是这样讲的:“‘我’从陕西回到云南,刚进云南棋院的时候,看王一生一嘴的油,从棋院走出来。‘我’就和王一生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还下棋不下棋?王一生说,下什么棋啊,这儿天天吃肉,走,我带你吃饭去,吃肉。”这两个结尾旨趣大为不同,究竟是为什么呢?这里面又折射出阿城怎样的思想呢?
李佗回忆说,现在的这个结尾是当时《上海文学》杂志社编辑的要求,说是原来的结尾“调太低”,无奈阿城只好“听从将令”,换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这倒是和鲁迅的《药》十分相似,《药》的结尾也是鲁迅迫于编辑要求在夏瑜的坟上平添了几个花环,但这反而和全篇阴郁凄凉的格调有所抵触。同样,现在《棋王》的结尾,也有这样的问题。
对《棋王》文本细读我们不难发现,所谓的“棋呆子”王一生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有好多细节可以证明这一点:首先就是他对“吃”的“无比的虔诚”。“我”第一次在火车上碰到王一生的时候,和他闲聊,他却总是问“我”认识他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了以后,“我”大略地告诉他之后他又特别在细节上详细地打听,主要是关于“吃”。然后“我们”就谈论起了饥荒时期吃饭的一些事情;在列车上吃饭的时候,阿城对王一生的“吃相”有一段及其细致传神地描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吃完之后,“我”对王一生讲了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他听地十分认真。
作者写“棋王”,为什么花这么多笔墨在“吃”上面呢?无非是想说明其实所谓的“棋王”王一生也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在饮食男女的世俗世界里。所谓的世俗生活,也无非就是吃饭、睡觉、劳动、性爱,这里作者尤其突出了“吃饭”这个人类最基本的生活概念。除了“吃”,阿城还透露出《棋王》中有写得很隐晦的同性恋情,比如王一生第一次见“脚卵”时候的“羞涩”、“尴尬”;还有,书中没有一个女性角色,而且这些众多男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提到“洗澡”、“裸体”的情节,时不时地“开着身体的玩笑”,其中有一次大伙在一条大河里洗完澡,却看到画家在画他们几个的裸体速写。写到这里,《棋王》这篇小说可以说是俗不可耐了。
其次最主要的,还是表现在“我”和王一生的思想观念地碰撞上。在列车上,我对他说:“人一旦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王一生却想了一想,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样。”说完就去看窗外;王一生去“我”的宿舍,“我”感叹说“钱是不少,粮也多,可没有油。主要是没什么玩的,没书,没电,没电影”,他摇摇头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你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
看似活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呆子”王一生其实比任何人都要现实、都要世俗,在他眼里生活无非是吃饱穿暖、知足常乐。而“我”却似乎比他更高级,“我”并不满足于吃饱,“我”还必须有油,除了吃饭,我还必须有玩的,要有书、电影这些“超出基准线之上”的“可有可无”的东西。“我”也经常烦闷,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就是对于下棋,王一生也并不是一种主动自觉的精神追求,更多是是一种物质生活中被动不得已的选择。他在一次帮母亲折书页的偶然机遇中与棋结缘,这个偶然的开端就说明了棋并不是他主动追求的结果。此后他迷恋下棋,但并不是想成为什么大师,而是用它来对抗残酷的命运现实,用他的话讲“何以解忧,惟有下棋”;但随着对下棋的痴迷不断加深,他从其中感觉到了在现实生活中所不能感受到的精神自在,用他自己的话讲“呆在棋里舒服”,在四处找人下棋的过程中让他感到了生命的自我满足。在当时那种“乱世”,人的生命朝不保夕,下棋不啻为一种在精神上麻痹自己的办法,让自我忘记尘世的苦难。就像魏晋时期的文人一样,只不过他们是通过吃药、写字、喝酒、谈玄学来寄托自己,王一生则是通过下棋。从这个意义上讲,阿城写王一生的确是体现了道家的避世思想。
阿城眼光的独到之处在于,他看穿了所谓的道家自在逍遥的精神生活,其实仍然是一种未脱离尘世的世俗文化。在《棋王》中,阿城让俗人王一生通过自己的精神力量成为了“王者”,但在成为“王者”之后又复归于俗人。他说:“普通人的‘英雄’行为常常是历史的缩影。那些普通人在一种被迫的情况下,焕发出一定的光彩。之后,普通人又复归为普通人,并且常常被自己有过的行为所惊吓。因此,从个人来说,常常是从零开始,复归为零,而历史由此便进一步。”所以倒不是说王一生是为下棋而生,而是王一生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去下棋,下棋是被迫的。
所以当生活复归于平静,人们再也不用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的时候,“棋王”也就谢幕了。并且,他还会对自己之前的“光彩行为”感到不可思议,甚至难以理解。于是才会出现小说原来结尾时的那一段,王一生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吃肉的俗人,再不谈下棋的往事。这样的结尾才是体现了阿城最初的思想。而现在的结尾,却有意升华主题,偏偏让一个本是俗人的王一生写成一个追求自我精神世界的艺术家,因此反倒与前文不搭,显得异常突兀。
阿城在《闲话闲说》里写到:中国文化就是一种世俗的文化,一种很早就成熟了的实用文化。这可谓是把握住了中国文化的精髓。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墨家、法家,都没有逃脱世俗世界这个范畴,一切都是关于我们现实生存的这个世界的学问,而没有对彼岸世界的真理的追求和形而上的宗教信仰,所以我们民族既没有科学也没有宗教。中国文化注定只是一种人的文化、世俗的文化、实用的文化,我们中国人,也命中注定是一群俗不可耐的人。
“俗”并非不好,甚至“俗”有时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这大概是阿城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吧。《棋王》中写道:“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项羽、刘邦这样的大人物是历史上伟人,他们通常都光鲜亮丽地存在于史书或神坛上,而黑脸士兵、樵夫、呆子的母亲,则都是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可是现在那些赫赫有名的英雄伟人却“目瞪口呆”,反而其他平凡的芸芸众生凸显眼前,为什么呢?因为历史是人民创造的,普通人永远是历史的书写者,俗人的生活才是人们真正意义上的生活。正如杨慎的《廿一史弹词》秦汉开场词上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因为我们大都是俗人,所以我们大部分人没有精神生活,只有普通人生活的点点滴滴,茶米油盐、吃喝拉撒才是我们普通人生活的主题,要是真有人能为了下棋而不吃饭,那肯定被我们认为是疯子。所以,中国知识分子想要启蒙大众,却最终被大众启蒙,中国人曾经想要上天,却倍感于天上的孤独,最后还是决定下凡。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也就是世俗文化。
PS:这是笔者大四上学期专业课“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精读”的作业。记得学习《棋王》是在大一的课上,但是直到大四,才真正理解了这部作品真正的含义,对阿城先生的敬佩之情也就油然而生。大学四年,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一刻也没有停止,这篇文章,算是我的一个较为成熟的思考结果。我最近在写作我的毕业论文:《殷周转型与中国实用主义的发生》,企图对整个中国文化做一个了断,对这方面感兴趣的各位,欢迎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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