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气

1

陈羽墨当年是高嫁，身世家境不知道甩了林峰几条街。

爸爸妈妈虽然都是普通农民出身，但赶上八十年代的下海大潮，他们家成了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富人。

沙发、小轿车、彩电、录音机……这些普通人眼里的高档货，早早成了陈羽墨童年记忆里的家庭标配。

陈羽墨虽不比含着金汤匙的小公主，但自小衣食无忧，加上是独生女，所以爸妈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

林峰就不同了，妈妈因不堪爸爸每日的酗酒打骂，在他十三岁那年悄悄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

爸爸终日以酒为友，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夜晚，一头栽进村口的河里，再也没有醒来。

林峰既当爹又当妈，早早辍学打工，艰难地养活弟弟妹妹。

陈羽墨常常想，要不是林峰生得一张干净俊俏的脸，加上爸妈对他正直、踏实、肯干的夸赞，或许她万万不可能让他当陈家的上门女婿的。

婚后，尽管陈羽墨依旧是个任性的公主，但林峰身上却没有上门女婿的卑微感。

对待岳父岳母恭敬孝顺，对她尊重体贴，不仅在陈家的工厂里兢兢业业的帮岳父分担，还包揽了家里的所有家务。

惹得陈羽墨父母对这个女婿越看越喜欢，偶尔小两口吵嘴，父母都要让陈羽墨不要耍大小姐脾气。

“你给我爸妈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他们每次都替你说话？”陈羽墨恼怒地问。

林峰也不忿，傻笑着什么也不说，专心干着手里的活儿。

结婚久了，陈羽墨发现林峰有一个雷打不动地习惯。

无论多忙，每个月都要抽出一次时间，跟他的弟弟妹妹外出聚餐。

对于这个惯例，林峰并没有瞒着陈羽墨，还邀请她一起参加。

但陈羽墨去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肯去了，每回都找各种理由，久而久之，林峰也不叫她了。

其实，陈羽墨只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这种家庭聚会实在太LOW罢了。

2

第一次跟林峰去参加家庭聚餐，陈羽墨感觉自己不是去享受，反倒是受苦去了。

原本陈羽墨为了自己的第一次亮相，还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穿上美美的淑女裙，画上精致的妆，举手投足间透露着“娇贵”二字。

但是，还没等正式亮相，陈羽墨就开始叫苦不迭。

林峰选的餐馆又偏又小，由于巷子太窄，他们的车开不进去，只能步行过去。

可怜陈羽墨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艰难行走，犹如过独木桥一般小心，生怕踩不稳，整个人就跌个狗啃泥。

好不容易到了，才发现只是一家普通的小吃店，没有包间，没有消毒柜，甚至没有带靠背的舒服椅子。

陈羽墨站在那里，小心翼翼，生怕什么东西玷污了自己身上的白色连衣裙。

林峰敏感地察觉到了陈羽墨的嫌弃，什么也没说，利落的脱下身上的外套垫在凳子上，拉她过来：“坐这儿吧，这样舒服一点，也弄不脏裙子的”。

临近中午，林峰的弟弟妹妹陆陆续续都到了，林峰热情地张罗大家坐下点菜。

对于一身贵气的大嫂，弟弟妹妹都带着克制的热情，既想亲近，又害怕叨扰，显而易见地放不开。

林峰赶紧出来打圆场：“我昨儿说要跟你们聚餐，你们大嫂知道了，非要给你们带点小礼物，我说都是自家人，不用见外，可她非说，她这大嫂头一次亮相，怎么能没有见面礼。”

说着，在陈羽墨惊讶中，林峰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给二弟的夹克衫，三妹的擦脸油，小妹的洋娃娃。

原本还在路上好奇林峰为什么出门还要背个双肩包，那一刻，陈羽墨感觉有一股暖流从心底划过。

那顿饭大家吃得小心翼翼又礼貌谦和，都为彼此留足了退让空间。

之后的几次聚餐，或许有林峰在旁边一直调气氛，大家都放松了下来。

不知怎么，听着他们聊老家亲戚谁谁家儿子结婚了，谁谁家女儿嫁了个金龟婿，过几个月该回家收麦了……这些家常的话题，陈羽墨很反感，别人家有什么事跟你们有啥关系，真是吃饱撑了没事干了。

她无法接受林峰家庭聚餐的简陋与无趣，在她的认知里，聚会不仅要有仪式感，内容也要有格调有趣味。

像是林峰他们家那种聚在苍蝇馆子里吃着粗茶淡饭，聊着七大姑八大姨才感兴趣的柴米油盐、邻里家常，属实太LOW了。

所以，自那以后，陈羽墨开始找各种借口不去，久了，林峰也就不叫她了。

3

转眼间，陈羽墨和林峰已经结婚十五年，夫妻和睦，父母健在，儿子品学兼优，生活似乎在朝着她预想的幸福迈进。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一切都化为泡影。

曾经喧闹的小县城一夜之间寂静下来，安静的空气中时刻弥漫着恐慌与焦灼。

口罩抢购一空，生活物资难买，每天掰着手指算吃食的日子成了日常。

大人忍一忍还过得下去，可儿子陈磊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饭的饭量能抵得上陈羽墨一天的。

眼见着家里的食物越来越少，一家人发愁接下来的日子怎么捱过去时，有天深夜，一个陌生的面孔敲响了陈家的门。

面对防盗铁门外生疏的面孔，陈羽墨和林峰有些纳闷，来人很快自报家门道：“我是林晓航同学的哥哥，他托我把这袋子吃的给你们送过来。”

林晓航是林峰二弟的名字，工作以后就在县城郊区买了房安了家，平日里除了过年过节见一下，平时跟他来往最多的只有林峰。

接过食物袋子道完谢之后，林峰给林晓航打过去视频电话。

原来，自从封锁以来，林晓航就一直担心哥哥一家，于是搜罗自己所有认识的人，发现初中同学的哥哥正好跟林峰住在一个小区。

于是费劲打听到人家的联系方式，偷偷把食物送到小区偏僻的东门，拜托人家把食物送进来。

“你拿过来这么多东西，你们自己够不够吃啊”，陈羽墨感激之余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的，嫂子，我平时经常回老家的时候就顺手带回来一些菜和粮食，就我俩人，够吃了”。林晓航一边逗弄坐在腿上咿呀学语的女儿，一边憨厚地说道。

打完电话，一家人像开盲盒一样带着惊喜地心情打开眼前的塑料袋，发现里面大有乾坤。

一小包口罩、一小袋面粉，三颗白菜、五六根胡萝卜、一袋自家晒的干豆角……里面竟然还有一大块风干的腊肉。

有了林晓航的接济，一家人的日子总算宽裕起来，无聊的时候，林峰经常跟弟弟妹妹视频聊天。

起初只是他一个人默默地在阳台打电话，渐渐地儿子陈磊儿加入进来，后来家里的老人也加入队伍。

看着家里的老中青三代跟着视频里的林家弟弟妹妹整天嘻嘻哈哈地聊网上的热梗、回忆儿时的糗事、跟着音乐拍子胡乱地跳舞，陈羽墨经常怀疑自己平日里严肃内敛的爸妈是不是闷骚型人格。

毕竟在她有记忆以来，爸爸妈妈一直都是内向少言的人，跟如今的活泼好动简直判若两人。

一开始还只是旁观，但最终拗不过一家老小的盛情邀约，陈羽墨也跟着大家一起疯玩起来。

半辈子端庄优雅过来的陈羽墨，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钓鱼游戏赢了老爸而仰头大笑，从未想过做一碗凉皮的过程竟如此繁琐而有趣，更没想到她会开始羡慕林峰与弟弟妹妹的那种无条件信任与坦诚的手足之情。

她以为一枝独秀才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出挑，却不想盘根错节的野草丛也有另一番天地。

4

春暖花开，生活仿佛又重回了正轨，但头顶的阴霾始终笼罩着整片天空。

确诊、隔离的恐慌，夹杂着间或的阴阳相隔，陈羽墨愈发感觉人生无常，手里能抓住的东西越来越少。

家里的工厂因为订单走不出去、加之设备老化而面临倒闭，林峰与岳父母商量之后，把工厂盘了出去，转而在家附近的特产加工厂谋到一份主管的差事。

生活质量一下跌落不少，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陈羽墨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花钱大手大脚，又从不过问家里的柴米油盐，突然地紧衣缩食让她别扭了好一阵儿。

好在陈家父母都是苦日子熬过来的，不停地劝解女儿：“再好的日子最后都是落到穿衣吃饭，不缺衣少吃就是好日子。”

然而，还没等陈羽墨练成父母所说的贤妻良母，年逾古稀的双亲就因感染，短短半月就双双撒手人寰。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人生坎坷的陈羽墨，瞬间被打倒了。

她像一只被风雨打落的蝴蝶，悠呼呼地从高处跌下，失去了再次飞翔的心力。

病房外，医生细细地跟林峰交代着陈羽墨的病情：“子宫肌瘤只是一个小手术，不久就可以慢慢恢复，现在最重要的是病人的情绪，你们做家属的要多关心多陪伴……”

林峰耐心地听着，眉头不禁锁在一起，他何尝不知陈羽墨受的打击之大，但儿子陈磊儿眼看就要中考，工作上又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开陈羽墨的心结。

林晓航和三妹林晓璐是在陈羽墨做完手术后的第二天来到病房的，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探头进来，得到林峰的允诺，方才走进来打听大嫂的病情。

陈羽墨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林家三兄妹焦急又关切的脸庞，林峰凑到陈羽墨耳旁轻声问：“默默，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现在就去叫医生。”

林晓航赶紧拉住他：“哥，你在这里陪嫂子，我去把医生叫来。”说着，一步并作两步地出去找陈羽墨的主治医生。

医生给陈羽墨做了检查，一切都好，只是她刚做完手术，需要多休养。然后又嘱咐了几句，就出去忙别的病人了。

林晓航和林晓璐热络的围在病床前，询问着陈羽墨此刻想吃什么，他们从家里带来了鸡汤和小米粥，不知道她要吃哪一个，或者有什么其他想吃的，他们可以出去给她买。

陈羽墨没想到他们会这样体贴和关心自己，想起曾经爸妈的宠爱，鼻子一酸，忽然落下泪来。

这着实吓坏了兄妹俩，着急地抓着大哥问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哭了大嫂。

林峰懂陈羽墨的心思，连忙安慰道：“不是因为你们，是你大嫂想爸妈了。”

林晓航和林小璐局促地不知如何安慰，失去父母的痛，他们懂，只是这种痛离他们太遥远了，遥远到连父母的音容笑貌在记忆里都是模糊的。

5

住院的那几天，由于林峰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即将中考的陈磊儿，林家弟弟妹妹自告奋勇轮流过来照顾陈羽墨。

知道陈羽墨爱美，林小璐特地从家里把她的化妆包拿过去，每天给她化妆。

虽然还是每天穿着丑丑的病号服，但画过妆的脸，看着气色好看了很多，连带着陈羽墨的心情也晴朗了起来。

林晓航则承担起送饭的任务，每天变着花样的往病房里送饭菜。

小妹林果果自小被哥哥姐姐宠爱着长大，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开心果，隔三差五的就给陈羽墨带点小惊喜。

有时是她在路上采的野花，有时是她跟朋友逛街淘的小物件，有时则是她笨手笨脚自创的果果牌“爱心餐”。

看着一家人忙前忙后的照顾她，费尽心思地哄她开心，陈羽墨开始慢慢把自己从黑暗中往回拉。

出院后，有一次陈羽墨看似漫不经心地对林峰说：“以后再家庭聚餐，你记得叫上我！”

林峰先是一愣，尔后爽朗地回了一句：好啊！

其实，陈羽墨这段时间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以前她有些嫌弃他的家人，现在经历了这一遭，他的弟弟妹妹终于入了她的眼，林峰想：或许，这对于大家都是一个好的开始。

再一次家庭聚餐，林峰特地选了一个雅静的地方，虽然少了小馆子里的烟火气，但能让大病初愈的陈羽墨舒服一点，林峰觉得多花点钱也是值的。

弟弟妹妹先后到达了吃饭的地方，陈羽墨起身张罗大家坐下，又问了他们的喜好，才让林峰帮大家点菜。

见到许久不见的姑姑和叔叔，磊儿尤其高兴，他跟小姑林果果变身孩子王，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在旁边玩得不亦乐乎。

气氛其乐融融，但陈羽墨明显感觉的出，大家在她面前还是拘着的，时刻关注着她的反应，这让她有些懊恼，如果早一点跟他们熟络起来，是不是大家早就亲近了。

提杯的时候，陈羽墨真诚地感谢弟弟妹妹在她住院期间的照顾，说到动情处，她有些呜咽：“以前我不懂，也不知道如何去关心别人，包括跟你们大哥结婚这些年，一直是他帮我料理好一切，所以我也不知道当大嫂要做些什么，都是由着自己性子来，但是经此一遭，我才明白家人的珍贵，以后希望咱们多来往，多交心，我也会努力当好你们的大嫂。”

林峰显然没有料到陈羽墨会说这样一番话，愣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林晓航机灵，迅速地接过话茬：“大嫂，你这说的哪里话，这些年来，虽然咱们交集不多，但是我们都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否则大哥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拖着我们一直走到今天，你一次重话都没说过，一次架都没跟他吵过。”

二妹林晓璐接着说：”对对对，大嫂，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咱慢慢来，你以后肯定会发现，咱这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日子肯定是越过越开心的。“

正说着，林晓航旁边一岁的女儿突然脱口而出“开~心！”

稚嫩的童声瞬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小家伙不知道大人们在笑什么，也跟着边拍手边笑起来。

望着眼前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陈雨墨从未感到如此踏实，曾经的她不食人间烟火，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笃定，往后余生，她心甘情愿地融入这烟火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