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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冬天,十八岁的姨婆在一阵鼓乐和鞭炮声中,被两个女将搀下轿来。小巧的个头,纤细的腰肢,袅袅婷婷地立在那里。杨家畈的人都说:“这新媳妇好身条……”
新郎却在新婚之夜跑了。
姨婆长了一张麻脸,本来端庄的粉脸上坑坑洼洼,大洼套着小洼。难怪他男人受不了,就连杨家贩的人也都感到不忍直视。
“女人的命,天注定,认了吧!”
公婆看着满坑荡荡漾漾伤心泪水的姨婆说:“你是我们杨家八台大轿明媒正娶来的,他个混帐东西不听话,他要敢在外面勾三搭四引回来一个,我们杨家决不容她,等他回来我们替你收拾他。”
想着临出门时父母嘱咐的话:”出了这道门,你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到了那里一定要好好做人,免得爹娘跟着驮骂名。”姨婆没有作声。
门前的苦楝树发了芽,开了花,引来了蜜蜂、蝴蝶,却没有引来那个他。
苦楝花谢了,落了,结了青皮果,招来了打果的孩子们,也没有招来那个他。
苦楝籽黄了、熟了,喜鹊过来啄,麻雀也来啄,就是不见那个他……
姨婆想:自已虽说过了门,人家不待见咱,就算回来,也要僵得仇人似的。没经过男欢女爱滋味的姨婆,也没拿它当回事。
村里人总是指指点点,说长道短,让脸皮薄的姨婆觉得实在没脸见人。便横了一条心,把裤腰带往房梁上一挂,准备寻求解脱。不料,被公婆发现救了下来。又是一通对儿子痛骂……对姨婆更是左哄加右劝:“媳妇啊,老杨家将来是要只凭你的,他狗日的早晚会回来跟你过日子的!”
死不了,就得咬牙活下去。百无聊赖的日子就像那一圈圈走不完的磨道。
姨婆的悲苦,公婆看在眼里。为了拴住姨婆的心,公婆变着法地哄她快活,吃的、穿的、用度样样由着她作主。村里的大小媳妇们都说:她这是修了八辈子福哦,掉到福窝了唦。
姨婆对于公婆的心意,心领神会。她晓得作妻作妇的规矩。她每日洒扫庭院、烧火做饭、浆洗缝制、手勤眼快,这样忙得脚不沾地的,心中的不快似乎少了几分。
苦楝花开了谢,谢了开。光阴的流逝中,公婆苍老了。姨婆已从一个黄毛丫头出脱成一个丰腴的少妇。
日渐鼓涨起来的胸和臀引得一些胆大的单身汉扒墙头看。“这女人除了脸不能看,哪儿都耐看咧。”“都说没生养的女人是金胸,还真是唉……”姨婆一桶凉水泼下去,那些男人仓皇逃窜。
姨婆身正脚不歪,十几年的寡居,从未让人挑出任何把柄来。姨婆不仅守妇道,还特别会操持家务。没有男人、孩子的拖累,把个家操持得冬棉夏单,缸满仓满,又盖了新的砖瓦房,村里人羡慕同时又特别敬重姨婆。姨婆觉得这样的日月倒也清散自在,人生别有一番乐趣。
日子老在了门楣里,那一年,公婆相继去世。公婆临走前,洒下几行对儿媳的感激和留恋的浊泪,嘴里喃喃着对儿子含含糊糊的思念,便撒手而去。
杨家所有的光景彻彻底底地指着姨婆了。姨婆想想自己,又想想杨家,姨婆抱养了一个儿子。
姨婆的日子在儿子的一天天蹿高中消逝了……
看着儿子抽条,背膀宽厚,姨婆眯着眼,皱着菊花似的脸:“该娶媳妇唦!”
雇了两班吹鼓手,卯着劲地吹打。一对新人向太师椅上的姨婆深情地叫一声“妈!”并作了一个长揖深深叩拜下去。姨婆看了看天,天高,看了看地,地阔。她向着冥冥之中说道:“两位老人,那个冇得良心的,我没有辱没杨家门庭!”
婚礼一直闹到夜半时分。
闹洞房的、看热闹的,渐渐散去,夜,暗暗地寂静下来。
按照老例,该是婆婆听房的时候。
姨婆踮了一双小脚,敛声屏气地来到新人窗前,用手指蘸了唾沫,把窗户纸戳了个小洞,向里窥视着两个年轻人的动静……
姨婆觉得地下的土在悠悠颤动,她不自觉中同化着,感染着。她目瞪口呆,脸热心跳。她揉揉眼,摸摸耳,似乎要把这看到的、听到的赶走抹去……
姨婆糊里糊涂地离开窗台,三步并作两步颠地回到了自己屋里……
……
第二天,天已大亮,姨婆没有出门。
儿子媳妇推开姨婆的屋门,姨婆身着当初的嫁衣,脸上净净,头上光光,死在床上,手里还握着一件已经被撕扯得粉碎的红兜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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