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就在刚刚。
在阴间,人死后得在七日之内,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忘却前生,方能投胎转世,重新为人。
可我还不想离开人间。
我舍不得。虽然时间不多,我还是想回去再看看,看看爸爸,看看妈妈,看看那个我深爱的家。
就在刚刚。我睡在爸爸身边,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和心安。
在此之前,我快一年没有见到爸爸了。他一直是个沉默的人,有时会看着我发呆,若是被我抓了包,总是有些慌乱,木讷的脸上会笑出一种憨厚的温柔。
我喜欢跟爸爸在一起。
可是,村里人说,是外婆赶走了他。
村里人这么说的时候,我正在村口的老桐树下和妮子玩跳房子。有人提到爸爸的名字,抬头看了我一眼。另一个人说,没事儿,他小,听不懂。我抿着嘴,跳出了地上的格子。
我睡在爸爸身边,做了个噩梦。有人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慌乱地大张开嘴巴喊叫,却喊不出声音。我试图抓开对方的手。可我稚嫩的手臂再怎么抓挠,都是徒劳。那是一双成年人的有力的手,我摸到手背上的伤疤时,终于看到了黑暗中的轮廓。
是爸爸。
那伤疤,我记得。我五岁时,喜欢逗邻居家的狗。有一次它扑上来,爸爸急忙护住我,右手背却被咬了一口。后来他剪了一些狗毛,烧成灰,贴在被咬的地方。慢慢地,右手背上长出了一块黑黑的疤。
黑暗中,我看见有亮亮的东西在颤抖。终于还是没力气挣扎了。闭上眼睛,噩梦就结束了吧。
村里人说,爸爸是上门女婿,日子不好过。我不知道什么是上门女婿,但我知道,他们说得对——爸爸的日子不好过。
自打我有记忆起,爸爸每天都在干活。锄草,打农药,割麦子,种玉米,忙完了地里,回家先喂鸡喂猪,再去做饭。饭菜上桌时,外婆带我坐到桌前,妈妈一边咒骂着“今天手气太差”一边黑着脸走进院里。偶尔赢了,她会拿出几颗糖逗到我尖叫着哭泣时,哈哈笑着塞给我。而爸爸,总是不等外婆用一种奇怪的嗓音嫌弃他“吃的太多”,就端起碗坐去了门前。
曾有一次,我问外婆,为什么爸爸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外婆撇着嘴说,山里的榆木疙瘩就稀罕蹲在门口哩。说完捏捏我的脸,笑着说,你可不一样,你是我们家的宝贝苗儿,你得好好吃饭。我嚼着嘴里的鸡蛋,口水流出了嘴角。
还有一次,我跑过去拉着爸爸的衣角,想把他拽到饭桌前来。他把筷子横在左手托着的碗上,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又开始往嘴里拨饭。
慢慢地,我也习惯了这样。毕竟,我不习惯向他撒娇。毕竟,他是个沉默的人。
我漂浮在空中,看着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爸爸,有些心疼。哭了一会,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一个黑色玻璃瓶子,想要拧开。那瓶子很像家里的农药瓶子。可是颤抖的手几次都失败了,泪水再次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拧开了瓶盖。他仰起头,左手举起瓶子,放在嘴边。有泪水从眼角滚下来,他定定地抓着嘴边的瓶子,好久都没动。
忽然,他把瓶子甩落在地上,扑向床上的那具肉体,嚎啕大哭。瓶子跌在地上,磕破了瓶口一块,咕噜噜地滚到墙根儿,停下来。有黑色的液体顺着它的路线,斑驳一地,又流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小滩。
我想哭,可是这漂浮的灵魂早已离了那血肉,只空呈出一缕悲哀。
就是在村口的老桐树下,我知道了外婆为什么赶走爸爸。妈妈有了姘头(这是村里人说的词),外婆稀罕对方有钱,于是三天两头扯着嗓子让“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爸爸滚。妈妈本就不乐意这个山里来的男人,于是从以前的蛮不在意变成了时不时把“没用的男人”挂在嘴上,直到爸爸背起行李去了南方。
一年后,他回来了。提出要带我出去玩两天,外婆一脸的鄙夷。妈妈还没说出“不同意”,他拿出一个信封,说:“这些给娃留着买些用的东西。”妈妈把口水咽了回去,外婆笑着接过信封说:“玩两天当然可以,毕竟你还是他爸哩。”
爸爸当时看着我,咧开嘴角笑了一下。我举着他买的小水枪,对着他射了一下,却不知道那笑背后有深意。
天快亮时,他已经哭得没了声音,趴在我的冰凉的身体上,一动不动。楼道里开始有人说话。他慢慢抬起身子,转过头,视线落在我平静的脸上,伸出右手摸摸我的头发。然后他穿上衣服,关上门,下楼向马路对面的一栋小楼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不知道该飘向哪里。
我知道那栋小楼,那里面,住着警察叔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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