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汪辉祖是自《云乡话书》,里边有一篇“汪辉祖及其著述”,许是同乡格外亲切的缘故,读完我便牢牢记住了这位清朝乾嘉时期、享誉盛名的“绍兴师爷”。邓云乡先生的笔下,他实在是不可多得、德才兼备的人物:既精明强干,又忠厚宽容;且生性淡泊,能静下心来做学问,在史学、法学等领域多有著述。于是,我买来汪辉祖晚年于病榻上口述、由儿子记录的编年体自传:《病榻梦痕录》,欲细探其人生经历。哪知书柜随手一撂,十年光阴流逝。
最近,家乡某公众号发起历史文化故事征文,我突然想到此书——汪辉祖的故事或许值得一写?临阵磨枪,一读喜出望外,万没想到《病榻梦痕录》竟如此精彩,师爷的文笔亦如此了得!无论是述生平、亲友,还是判案、见闻,二百多年前的故事,生动有趣,栩栩如发生于眼前,无怪乎受到胡适先生的大力推崇!惊艳之余,我很快写完征文。然而,对于入了清史稿《循吏传》的汪辉祖,与被誉为“了不得,值得提倡的传记”《病榻梦痕录》,短小的一篇征文显然不能令我尽兴。
事实上,汪辉祖的一生,从家境贫寒、年少失父的孤儿,到各处争聘的名师爷,到荣登两榜的举人、进士,到深受百姓爱戴的父母官,到被乡人公举为孝廉方正,除去自身努力,一路行来亦不乏贵人指点相助。我自书中摘录数位,略作介绍,大概并非全无意义吧!
1.受业
雍正八年(1730)农历十二月十四日,汪辉祖出生于浙江萧山瓜沥大义邨。身为长子长孙,深受祖父宝爱,取乳名“垃圾”,只求贱名好养活;父亲曾担任河南淇县典史,虽为小吏,但为人正直,教育儿子:“逢运气当做官,必且做好官,必不受百姓诟骂,不贻毒子孙。”只可惜,汪辉祖十岁、十一岁时,祖父、父亲相继去世,使得本就不宽裕的家境,愈加拮据窘迫。幸亏,他有两位好母亲,即继母王氏与生母徐氏。她们日夜纺织,攒钱延请老师;尽管汪家祖上并无科举功名,却立志要使儿子蟾宫折桂。
而他之所以能历经九次乡试,四次会试,最终考取举人、进士,几位老师功不可没。其中,从学同乡郑嘉礼最久,由十一岁至十四岁。同学共四人,郑老师独独对汪辉祖特别严格。每作一篇文字,必令数易其稿,从早到晚,不得片刻空闲。他苦不堪言,请亲戚私下打听缘由。郑老师说:“此子必可成就,惜不肯潜心。吾鞭辟近里,或可望其向学。纵之,则终身误矣。”后来,他果然不负师望。去湖南上任前,郑老师则叮嘱:“利不如名,须做好官为要。”汪辉祖终生感念师恩,感叹“见师如见父”!
至于从学山东昌邑人孙尔周,虽然只有短短四个月,却功莫大焉。那年汪辉祖已经三十岁,五次乡试落第,仍未摸清科举制艺的门道。正在苏松粮储道胡文伯幕中的他,遇到了前来走亲访友的乾隆乙丑进士孙尔周,可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三十篇文字经孙尔周指正,之于汪辉祖,犹如醍醐灌顶:“是日,即将文一一评改,有从破题抹起者,有逐句抹者,有隔句抹者,三十篇中,得连圈者三句耳。余读之,汗流浃背,多不能解。则执卷求教,师一一申言其故,真闻所未闻,遂执弟子礼。”古人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当为两人师生缘注解。他晚年尤饮水思源,说能金榜题名,全赖孙老师教导也。
2.游幕
为生计考虑,二十三岁的汪辉祖开始游幕生涯。除最初几年从事书记,余者皆担任负责判案的刑名师爷;三十四年间,他的足迹遍及江浙两省;“良禽择木而栖”,对于先后辅佐过的十六位州县地方官,他评价“俱有贤声”。作为幕友,汪辉祖颇得主人缘,曾总结:“余性迂拙,不解通方公事,龃龉即引‘不合则去’之义。幸主人敬爱,无不始终共事……”是啊,一再挽留,再三坚请,甚至谢罪的主人,何止一二位!我读《病榻梦痕录》,常替作者感慨:您面子大了去了!反之推断,若非才干、品德突出,他又岂能获主人青眼相待呢?
最难得的是,汪辉祖初出茅庐,尚寂寂无名时,常州知府胡文伯便慧眼识珠,给予破格礼遇。每遇大事,胡公必招其商量,所持见解常被采纳;也曾与诸子言:“汪君必不久于人下,异日国家有用材也。儿辈当师事之。”此后五年,胡公数次升迁,都力邀其入幕。而他也自胡公处,学会了虑事周密:“余佐幕数十年,得免粗疏之咎,皆公之教也。”乃至从同事骆彪改学刑名,得遇孙尔周学科举制艺,俱在胡公幕中。两人还有一则“题诗乞归”的佳话。有一年,胡公想留其度岁,近除夕仍不许归。汪辉祖壁上题诗:
如归岂复叹他乡,爆竹声中岁欲央。
八口自怜穷骨肉,一年几得好时光。
殷勤醴酒开东阁,寂寞斑衣负北堂。
记得临分曾有约,椒盘鞠卺捧霞觞。
清晨胡公阅此,立刻命快船飞送其回乡。知错即改,胡文伯绝对是汪辉祖早年的恩公与贵人!
不过,他坦言:“余幕游所主,与仙圃交最厚。”即平湖知县刘雁题。经过多年历练,汪辉祖声名鹊起,成为各地争相聘请的名师爷。美中不足的是,虽然深得主人雅重与信任,但不知何故,时常遭到其他幕友排挤。乾隆五十年(1785),汪辉祖打算赴吏部应选,刘雁题有一番药石之言:“吾初与君交,阖署上下无一爱君者,皆畏君矜严不可犯。吾独重君,能得君益。君遇知交,终日谈无倦容,非惬意人对坐无一语。此可幕,不可官也。官与幕异,径直不可行,须相机婉转,庶几上下协和相爱、相规。”想来,真正的知己方能有此言。
3.出仕
汪辉祖中进士时已经四十六岁,但名次不错,二甲第二十八名,本有望点翰林。可是,恰逢继母亡故,旋即回乡丁忧。之后,两榜出身的他继续游幕十一年,直至五十八岁才正式出仕,成为湖南宁远知县。迟迟未仕,既有客观情形,也有主观原因——淡泊名利,无志进取,正如他自道“素无宦情”。
而实际上,他的运气并不坏,因为初到湖南,就给巡抚浦霖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此人既诚实,又不自炫,大有学识。”抵达宁远县衙当天,汪辉祖便升堂审案。后与绅民约定:“月三旬,旬十日,以七日听讼,以二日校赋,以一日手办详稿。校赋之日,亦兼听讼。”力求钱谷、刑名两不误,浦霖对此大为激赏。官员考核,填其考语“居官整肃,办事安详”。谁能料到,一向驭下严厉的巡抚大人,唯独对小小的宁远知县逾格优待、诸多称许?难怪他心生知己之感啊!
乾隆六十年(1795),已告病还乡的汪辉祖听闻调任福建巡抚的浦霖贪赃受贿获罪,抚今追昔,连发三问:“何调闽后,忽丧所守?岂橘化为枳,迁地弗良?抑宦怠垂成,天夺其魄欤?”他为浦霖晚节不保惋惜不已……
任宁远知县三年多时间,他廉洁勤政、为民除暴,官声极佳,被百姓誉为“青天”;但同时,也遭到地棍、盗贼怀恨在心,居然使出阴招。乾隆五十五年(1790),礼部侍郎傅森奉钦命祭告位于宁远九疑山的舜陵,有恶棍投匿名信,状告汪辉祖不理民事、浮收钱粮等十条罪名。傅森并不轻信,沿途暗中打听……探明实情后,将原信交给汪辉祖,令其自行察治诬告者。为此,他感激万分:“傅公素昧平生,而能受辞博访体恤周至,实出意外。此宁远官民一体之效也。履险而亨,幸莫大焉。”孟子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果不其然。
4.归田
邓云乡先生在《云乡话书》中评论,汪辉祖几乎一辈子佐幕,且做的都是州县官的师爷;即便中进士后,仍未改弦易调,这在当时是罕见的。那么,总督衙门、抚台衙门他高攀不上吗?读了《病榻梦痕录》后,我才发现,进入封疆大吏幕中,搭上保举、升官的快捷便车,他并非无机会,只是不愿而已!
四十八岁时,汪辉祖在平湖知县刘雁题幕中。老师孙尔周之子孙含中新任浙江布政使,俗称藩司,即今省长,再三邀其佐幕。可是,他坚拒。一是顾念刘君的知己之情,觉得不应辞卑就尊,再者刚正不阿的孙含中与巡抚王亶望势如水火,这令他很矛盾:“以刚佐之必折,如劝其委蛇又非辅人之道。”唉,为官难,为幕友亦难,坚持操守则更难。因为足疾,兼与湖南臬司不相得,六十三岁时汪辉祖奉旨革职还乡。而后,接连收到湖南巡抚、山西巡抚、浙江巡抚聘请入幕,他皆不为所动,一一推辞。此固然是性情、胸襟所致,抑或与大学士王杰不无关系。
王杰比他大五岁,是其会试时的主考官,俗称座师,两人书信往来数十年不断。汪辉祖所撰写的吏治心得与笔记:《佐治药言》及续编,得到王杰的高度重视与欣赏,认为“有用”、“可传”,于京师重刻印刷千本,成为当时州县官员及幕友人手必备的“教科书”。汪辉祖晚年居住在萧山城南,“息足杜门,安贫自守”,王杰得知,十分佩服;同时,又嘱咐门生:“幕游之说,断断不可。本省上游尤非所宜俟。”而他亦充分理解老师的苦心:“吾师门下,士满天下。辉祖何足比数,而师遇辉祖,独逾常格。凡有禀启,必手书作答,皆言律己之道。惟恐辉祖失检,望辉祖为完人。”
嘉庆元年(1796),新帝继位,下诏至各省、府、州、县、卫荐举孝廉方正,汪辉祖被乡人公举。时年六十七岁的他,犹记得八岁时在淇县官署,两陶器坠地,一碎一全;父亲手举完好的那只,对他说:“能厚如此,则均完矣。”同理,做人若厚道,何愁不遇善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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