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记得，也为了忘却

相信我，如果一个人不认识死亡，他就不认识生命。——题记

1

己亥年，终于要过去了，一直想做个总结。

可一提笔，在医院的感觉就回来了。早上睁开眼睛，就想能不能好好地呼进来、吐出去每一口空气。晚上又盯着天花板，想新的一天会怎样。

那种恐惧、无助，在人生四分之一的转折处，我第一次体会。因为父亲忽然重病，也因为自己骤然成长，需要去接受一些看似遥远又十分沉重的东西。尤其是此前一切走得都颇为顺利。

我记得我爸第一次病危的时候，全家人都背着对方哭。期间，不经意看到医院器官捐赠的宣传，我还边许愿边填了单。直到签第六、七次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人就麻木了，连周边的空气都是凝固的。

行为变得机械，想做什么，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填满，但在做任何一件事时，又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只有医生谈话的那一刻，是专注的，但又偏激执拗，常常因为一点点不想听到的消息，愤怒、怀疑、憎恨。

所以，真的很感激所有带给我善意的人呀！我讷于表达，但常常会在心里想起。

2

医护人员都很尽责，家人也尽了全力。姑父一直在照顾我爸，两个舅舅也轮流值班，连中间外婆生病也没有间断，其他亲戚朋友也给了不少支持。

身边的师长同样想方设法帮我，帮我和医院沟通，帮我找更权威的专家，帮我找药，帮我找血，帮我筹钱……还小心翼翼维护着我的自尊，不让我觉得亏欠。

还有那些生命中值得珍重的朋友。有人跑了几千公里，就是为了和我说说话。有人给了我身上所有的钱。还有人比我负担更多却又转过头安慰我。也庆幸自己遇到善良的灯泡同学，中间不管做了多少现在提起来就觉得冲动、傻里傻气地事情，他都尝试去理解我。

剩下的是那些或许不经历这一切就没办法相识的病人家属甚至是陌生人。小刘姐姐总会想着法子宽慰我的母亲；小付哥哥在我找不到血的时候跟我说，自己之前为父亲备得血还没用，让我全部拿过来。哭得止不住的一天，是大郝哥哥给我看了他们兄弟俩为自己父亲准备的棺椁，哭着和我说，“ICU外，谁不是咬着牙过，不要在你妈面前哭了。”

给爸爸找熊猫血的时候，有不少人和我一起急，满世界帮着打听消息。收到的短信、接到的电话也不介绍自己，开口就是我知道哪里哪里有那个血、谁谁谁和你爸一样的血型。到血站后，有人要求医生多抽200cc的血，还有人硬要给我塞钱，甚至有人因为没有成功献血不住给我说抱歉。

3

那个时候，觉得医院是全世界的中心，周围的一切都在围着爸爸的病情转，而医生护士传达的信息，是一整天的“工作核心”。去翻阅一些医学文献，查询药品、了解治疗手段，甚至偷偷去别的医院打听；在能力范围内买最好的药和爸爸能够用上的东西；担心外边煮的饭不健康，又准备了齐全的做饭工具……

妈妈更是手足无措，将一部分希望寄托在了神鬼之上，拜托老家的亲戚去算卦、去祭祖、去扫墓。有算得很准的大师告诉她，“爸爸会好的”。于是，乱糟糟的心理就像有了光一样。

甚至一位素未谋面的网友，都在帮我祈祷，她发给我的信息写道，“求慈爱的父来体恤王豪的心，求父加添王豪面对困境时的力量。”

一点点美好都能让人喘口气。我会去医院大厅听一些病人、家属或者志愿者弹钢琴。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几乎每天都去。有人告诉我，那是一位癌症病人，已经坚持了好几年。

为了记得，也为了忘却

当《茉莉花》的旋律想起的时候，门外会有阳光打在医院一隅的天井处，好几个月，我看到光秃秃的植物抽芽、展叶、开花……

一些更为年长有智慧的长辈也给我预想了最难接受的结局，“但凡有意外出现，要如何为活着的人做更多。”

4

我是在这一切中骤然成长的，不得不尝试用成年人的思维去考虑一些事情。而“钱”是期间，让我最为纠结的事情。

在大概花费40多万的时候，一些关心我的朋友提到了筹款，我拒绝了，觉得自己可以用一辈子去偿还。然而，作为一个小县城普通工薪家庭的孩子，每天高达数万元的医药费仍然让人窒息。我妈妈借过一部分，后来主要的沟通，变成了我和妹妹。

有人主动借给我们，也有人此前欠了爸爸的钱，却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不愿意或者没有能力去偿还。而医院里也每天发生着因为费用等问题而放弃治疗的案例。比爸爸年轻的病人走了，前一天还在吃东西、次日却听到噩耗的也不乏个例。

爸爸的情况也不乐观，心血管方面的问题还在恢复，又感染上一种不太常见的病毒，发烧到了42度，呼吸困难，并发脑梗，身体活动吃力，器官出现衰竭。

插气管、胃管、尿管、透析管，由多名护士抬着活动，用针管注射一些汤汁……到了探视时候，母亲、妹妹和我甚至都有点发怵，害怕看到好强的爸爸如今无能无力的样子。

很多次，一出ICU，我就会躲在一个黑黢黢的楼道里，翻看爸爸以前写给我的家书、短信，不知不觉哭出来。

爸爸的同事、好友自发组织了捐款。一位我平时很尊重的伯伯也在数次从老家赶来探视后，说了他的心里话，“你们是女孩，早晚会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不要给你妈留下的太重的负担，日子还长，要活人的。”

我是被这句话打动的，在着实到了难以为继的时候，发起了筹款，36个小时，筹到30万。

这笔钱最终救了我的爸爸。5月1号，已经从ICU转到特护病房的爸爸再次病危，花费又陡然增加。直至出院，总花费近120万，医保解决不足三分之一。

5

第二次病危，比初次听到爸爸要做手术的信息更加让人难以接受。原本已经放假休息的主治医生也从家里赶到医院，他安慰着我们，又在无人处，告诉我要做好心理准备。

“眼睛没有神采，眼球也不动”，护士的话不住在我脑海里翻搅，直到整个人完全崩溃。作为当时唯一不在病房的人，我不停指责妈妈和妹妹，认为是她们的照顾不周造成了意外。妈妈哭了一会儿，拉开楼梯间的窗户说，“我从这里跳下去，给你爸抵命。”

好在我爸挺过来了，当天夜里，他比划着让护士把我领进ICU，总算让大家缓了口气。

然而，病情的反复，对爸爸的打击仍然是巨大的。第二次从ICU出来后，他的精神状态大打折扣，自己拔针管、胃管，拒绝吃东西，有时又整宿整宿不睡觉，盯着监护仪看。负责陪护的我们也有了压力，恨不得24小时不睡觉，去确保他的安全。

期间，我的脾气非常不好，特别是爸爸在康复科锻炼走路、说话的那段时间，总是不耐烦，觉得他不再是以前那个顶天立地的“山”。

“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句话。有一次，爸爸3天2夜没有睡觉，我和妈妈也几乎没有休息。最终扛不住的是我，歇斯底里叫护士给爸爸打安定，甚至有去咒骂去教训他的冲动。

为了记得，也为了忘却

没有同样经历的人，很难去想象这个场景。就像你远远看到了太阳，看到了光，却在天近乎放晴的一瞬间，出现了遮挡。你冲着太阳喊，你再加把劲啊，把之前的坏天气全部赶走，太阳却在那里无动于衷。

后来，我才知道爸爸不能全部顺着我们家属的心意走的原因，一方面是大脑出血还在吸收，影响了行动、语言方面的功能；另一方面，是他害怕，害怕失去，害怕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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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不再颤抖，能连续写一行字的时候，写的第一句文通字顺的话便是“命宿百草堂，人生得苦短。”

还有一次，则是像是说呓语一样告诉我，“我去了阎王殿，看到了你爷你婆，老两口大声呵斥我，三娃子，你来这里干什么呀。”

可作为亲人，我们又何尝不是懦夫。总是带着太多好的期许，却忽略了一名病人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因为打心眼里，我们接受不了衰弱、无助、需要人照顾陪伴的家人。

例如，我，一个不称职的女儿，想要的仍然是强大的、无时无刻都能保护我、迁就我，让我活得自如的父亲。

6月底，在医院待了4个多月后，爸爸终于出院，迎来新生。日子继续磕磕碰碰地过，偶尔也要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绝望，没有损伤，没有暗夜里泅渡的一段。

但一些事情还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爸爸变得寡言，妈妈变得勇敢，妹妹在成长，而我却不知道如何去剖析自己的变化。

先是解脱后的无力和钝而深的痛感，尔后，又是庆幸和感激，接着，却是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还要想办法开解自己，“你要有力量，你要强大。”可最后，又会陷入对自己的怀疑。

很多次，半夜醒了，我都纠结在那里，想要更清晰的规划，想要答案。好在身边总有人听我的絮语，家人、朋友也没有离去。

而我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好的是生活逐渐变得健康、规律，对家人、亲情更加珍惜。坏的是害怕听到意料之外的信息，也没有积攒足够的勇气。

这一切或许指向了“活着”，活着就有不如意，活着就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