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我会买一条绳索回家。它的外观不需要如何卓越,它的颜色也不需要如何艳丽,只要坚固就好,只要长度足够就好。
脑中浮现出绳索的样子,恍惚间发现原来这这根绳索已被孕育了许久,就像是曾经种植下的一棵小树苗,不知何时已然成为苍天大树。
01
当张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对着浴室里蒙着一层水雾的镜子挤眉弄眼,其实不大能看清楚镜中的自己,一番折腾下来,也不知道是为着什么。手机铃声响了又响,悠长,两次。
裹着浴巾,像一只洁白的天鹅,旋转着出了浴室,我还沉浸在昨日的快乐里。
与未知的东西抗争了半年多,终于取得一个低工资、没什么福利的双休工作。如果你住在我的出租屋周边,或许能听到一些认识我的人的言论,他们说,大学生毕业之后就做这个?半年多都没有工作吗,那么在家里做什么?混吃等死的啃老族?不读那么多书,还更能吃点苦!……也许可以听到,也许可以从中捕捉到我的身影。除了工作,我日常是不太出门的,长方形的小床把我的人生罩住了——他们谈论我的次数比见我的,要多得多。
对于双休的人而言,周六是最美好的一天,而我常用周六来补觉,或者待在房间里看书,一如既往地,把青春耗在长方形的小床上,好在我经常换床单,不同颜色的,就当做生活中的细微变动——看到的最多的风景就在这些床单上。
昨日张萍把我约了出去,她的性子很好,只是稍爱磨人,不过她不如此的话,我们俩的友谊应当没法这样长久。
“出来嘛出来嘛出来嘛!就在附近,一家烤鱼,新开的,很香!你就出来嘛!”
她原本发起了视频聊天,却被我果断地拒绝,改为语音通话,尽管没有画面,光是她的声音,我就能想象出她此时的满脸笑意,以及掩盖不住的激动,这些明面上看来完全积极的情绪,从她的骨子里散发出来,跨越一切距离,钻出手机,钻进我的心里。所以我答应了。这次不是因为她的磨人。
已经在约定的时间到了约定的地点。木制桌椅,椅背太短,靠久了腰会疼。我坐在她的正对面。时逢正午,来吃烤鱼的人不多,店里面的员工也少,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我爱极了这样的感觉,来之前,我生怕店里人山人海,是需要排队等候的状态,那么不免会有小孩子挤来挤去,撞到我或者不小心踩了我,我又能说些什么?几乎只能把“没关系”挂在嘴上——他们甚至不一定会道歉。当然,夜里的话,这家店就会有种过节般的热闹气氛,张灯结彩,红红火火,这“红火”中,有装饰的红色彩带,也有不停摇转的铁锅底下窜出的火苗——这家店除烤鱼之外,还供应各种小菜。
“其实我喜欢吃牛蛙。”
“噫——我可不敢吃牛蛙!”
从张萍的脸上,我看到了习惯洗完澡对着镜子试图将五官重新排列的自己——原来模糊底下是这样的表情吗?
“你总是爱在家里待着,一放假就见不到人,要喊几次,你才肯赏脸出来一两次,要到外面多散散心,憋是会把人憋坏的。”张萍对着鱼肉挑挑拣拣。
我对着蔬菜挑挑拣拣。
“平时工作那么累,周末当然把时间留给自己了,至于做什么——只要是我一个人的话,做什么都好。”
“那你觉得开心吗?不是我说,你这样的状态,我实在再了解不过了,”她难得停顿了一下,因为正歪着嘴巴,把鱼肉中又细又尖的鱼刺挑出来,“双目无神,表情呆滞,动作缓慢……心里兜着多少事儿?为什么不愿意说说?说出来,好一半。”
蔬菜的好处是没有刺,但是过于入味了,好像把汤汁里的辣椒全部吸了进去,我吃着吃着,鼻涕和眼泪渐渐下落。
“对我来说,说出来,痛苦加一倍。”
于是张萍也没再说什么,她忙着挑鱼刺、吃鱼肉,但断断续续的,也与我聊了聊工作上的事儿。她说,工作肯定是不开心的,哪有开心的工作?有钱就开心。我说,可咱们再勤勤恳恳,一个月也不过三四千块钱,生个小病都战战兢兢——钱剩不下几个。我们的交谈,就像一团积极的白色和一片消极的黑色之间的冲撞,大多时候,白色都会被黑色给吞噬,因为白色的力量太薄弱了,或许吧,也可能白色的内核是黑的。
张萍会劝我想开一点,但是同样的话,她就不爱用来劝她自己。
然而享受美食果然可以让人开心不少,尤其在辣的冲击下,饮上几杯冰镇可乐,情绪随着舌尖的刺激,一下子飞升进去极乐世界,虚幻的东西不受限制,所以我在云端漫步,又被柔软的云朵带领着,赏遍每一处人世间未曾有过的风景。
这日的天气并不好,没有见到通透的阳光,夹缝中余留下的,都染上了一层乌云的灰色,之后不管它们掉在哪里,哪里也就多了几分灰暗。但是它们被店里厚重的玻璃门挡住了,被里面正在吃饭的人高涨的快意给吓跑了。
“不过三四千不多不少,日子也能过。”
“这份工作好在双休,平常也不加班,只是缺少福利,也不够稳定——但是还没结婚不是?没有需要我去承担的责任——我就还是自由的。”
“确实该多出来走走,心情自然而然地愉悦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今天的烤鱼很好吃?我快忘了,我还没吃上几块鱼肉——可能跟你在一起就快乐吧。”
“没有什么需要倾诉的,如果说来,不过‘迷茫’二字,你不也是?但是今天这样美好,我不愿意多说这些了,干嘛让它们扫了咱们的兴致?”
“我如果一直这样,当然很好,但是也希望你能真诚对待自己,你的‘积极’感染了我,也不是不能感染你自己——但是今天这样美好——不说这些了。烤鱼挺好的,牛蛙更好,如果你敢吃的话。”
我的话语和思想突然“积极”了起来,今天是“黑色”被“白色”完全吞没的一天,就像坐在我后面的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整个世界似乎就是一片白,因着这“白”,我可以忍受她不时摇晃的椅背撞在我的椅背上给我带来的动荡,有几次差点把手里夹着的菜的橘红色的油脂抖到身上。
我这时才发觉,今天自己穿的,竟然是一件白色的衣服。
02
我给张萍回了电话。张萍果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一番无厘头的分享,说得久了,激情在长长的句子中逐渐退散,最后在我波澜不惊的情绪中消弭殆尽。
“大帅哥也——”她表示自己的惊叹时,喜欢带上“也”字,“你怎么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我在屏幕上见到太多了,什么类型的都有。”
“可是在现实中也——”电话里头,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现实中和电视上的可不一样,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哪!”她带着“可遇不可求”离开了我的手机,她的声音远去,散在风里。她应该还在外面游荡,我也在游荡,不过她用的是躯壳,而我是灵魂。
深绿色的窗帘把光线挡在外面,当我拉开的时候,午后刺眼的阳光把我推得后退了几步,我只好又把窗帘拉上,于是房间里重新呈现出一片朦胧的昏暗,我打开了床头的灯,人造灯光弥漫出淡淡的温暖。夏日的天气着实多变,昨天还像个闹腾的小孩皱着一张紧巴巴的小脸,脸上有着成年人才有的惨淡,今天却“拨得云开见日明”,或许得到了他想要的玩具,所以荡漾出藏起来的笑容。
我和张萍认识了多少年头?掰着手指——十根手指竟然不够用,再加上五根脚趾才行。十根手指数过去的光阴全在校园里,尽管高中后我们没在一起,甚至聊天的次数也寥寥无几,但是毕业之后,开始用脚趾计算的那几年里,我们的世界始终交杂着,从住在同一个小镇上,到在临近的地点工作——初中时候的愉悦回忆,终于还是把我们俩再次紧密联系。
“你很瘦——太瘦太瘦了吧!你有八十斤吗?”
“……我不知道,但是应该有的。”
“不大可能,我不信,除非你上个称。”
我们的认识从“上称”开始。我最怕别人说“我不信”,所以我很痛快地用事实证明,她应该说的话是“好吧,你是对的”。
张萍其实和我差不多的身材,她比我高,身上的肉平均分布一下,骨头拔高的几厘米的重量再加一下,比我重上十来斤是正常的事,我被人叫“瘦猴”,她也被人叫“瘦猴”。
那个时候,我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语,她的“积极”底下藏着沉重的悲哀,而这悲哀的源头来自于她的家,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她的家中有三个孩子,她不幸是中间那个——夹在中间的,就像夹心饼干中间的一层糖,哪那么容易被瞧仔细?总是先看到上下两块饼干。她被排挤和剥削,最早出现于她的家中。
姐姐从小欺负她,有活就找她,零花钱藏着掖着,没有她的份,初中的时候,靠着我微薄的零花钱的接济,她好歹能吃上一些零食,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一样。弟弟看不起她,因为她什么也没法给弟弟,姐姐有钱,很轻松地把贪吃的小弟给笼络了去,从此,欺负她的就有两个人了。
可是她依旧看起来开开心心的,她的笑容像一个服帖的面具,与她的脸几乎融为一体,面具底下或许就是生生的皮肉,我因而不敢随便去揭开——怕根本揭不开,也怕揭开了,止不住的鲜血喷涌而出。
她曾经对我说过:“你觉得很平常的东西,是我一直追求的。”
她的这句话空空荡荡,信息太少,我后来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究竟什么是我觉得“很平常的东西”——父母的爱,以及一个过分听话的弟弟。果然是我觉得“很平常的东西”,所以想了那样长的时间才想出来。我的父母普普通通,和现在的我一样的普通,但这个世界不能缺少普通人。
“其实我明白的,我想要的很多东西,他们没法给到我——可是他们很爱我,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爱——可是我没法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太难了,生活真的很难,是这样吗?你说过,有段时间你想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什么东西,就当做是这些年来他们对你的补偿,有段时间,我也总想要这个、或者那个,但是一旦他们说‘空调多费电,租这间房子——每个月就我们家电费花得最多’,那么尽管我在炎炎夏日热到整夜整夜地失眠,被风扇吹得全身酸痛、头疼欲裂,我还是会说‘好吧,那就不用了,风扇也挺好’;一旦他们说‘再租一间多浪费钱?照顾你们是很辛苦的,我们尚且要一边拼命打工,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工作多么劳累!’,那么尽管我热爱独处、睡觉不能忍受细微的动静,我们也还是一起缩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上学时候我弟弟回来了,他会躺在他的小床上,打鼾的声音惊天动地,我说‘是很辛苦,好吧,那就不用了’;一旦他们说‘学艺术多费钱!有绘画的天赋?有天赋的人太多啦,不缺你一个,学下去没有十几二十万的都不能够,还是好好读书吧’,那么尽管我再有绘画的天赋,也是放弃了,勤勤恳恳读书,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工作也一样勤勤恳恳,总之书是读好了,心也是腐朽了。
“但是我回家的时候,房间小,我待在上铺,他们会把饭直接端给我。在家里,我不需要做什么活,我弟能做之后,就全交给他了,我也可以随意使唤我弟。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地买来我喜欢吃的东西,他们算起来,已经比我的一些亲戚们的思想开放许多了。真是矛盾——一时天堂、一时地狱。真是极端,我在幸福与痛苦之间来回地穿梭,觉得很疲惫。”
我对她说过的这些话,如今历历在目,什么时候说给她听的,我却是忘得一干二净。
或许她是对的,想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只要在合理范围之内,也并不是购置不起,我先前不懂得这个,在十分渴望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失望,现在得到了,内心却还是一片荒芜。
03
这样的生活又过去了几个月,渐渐逼近年关岁末。
张萍给我发了条消息,说:今年过年,我会买一条绳索回家。它的外观不需要如何卓越,它的颜色也不需要如何艳丽,只要坚固就好,只要长度足够就好。
“绳索?用来做什么?你喜欢看些推理神剧,可不要告诉我,你要尝试将自己反绑。”
“我早就把自己反绑过了,从头到脚,裹成一个球。你想象一下,巨型蜘蛛吐出的坚韧的蛛丝,把人层层包裹,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那凭你一人之力可办不到。”
“家里人会帮我,他们给我带来的艰难的岁月能帮到我。”
“——究竟用来做什么?”
张萍没有说。
那之后,一直到过年后的一周,我都深陷于难以言状的焦虑中,我的心脏时时不安地跳动。
后来我洗澡之后,对着浴室里模糊的镜子挤眉弄眼的时候,不会再有电话铃声响起来;我吃了牛蛙,也不再把图片分享给她;我出门的时候,终于只能孤身一人;我更加大把大把地花时间缩在长方形小床上,做些什么,似乎都没有意义。
当我再次出现在那家烤鱼店里时,老板竟然认出了我,他说,怎么一个人来的?你的小姐妹呢?我的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在这间隙里,他接着自说自话,怎么?吵架了吗?吵架太正常了,总要有一个人先说‘对不起’……
我听得头疼,打断了他的话,报以我自认为足够真诚的笑容,我说,麻烦给我上两道小菜,米饭一碗……嗯,不要烤鱼——一个人,吃不下的。
总有些事情,巧合得过分,我的背后又坐着一个小孩,又是左摇右摆的,安静不下来,他的椅背时时冲撞着我的,椅脚摩擦地面发出“吱呀——”的声音,很刺耳,和今天的阴沉沉的天一样让人烦躁。我后来实在忍无可忍,狠狠瞪了后桌的人一眼,我说——
“能不能别碰我椅子了?我怎么吃饭?”
“听到了没有?还不乖乖坐好?跟姐姐说声对不起!”
于是,故事就在这个小孩的不情不愿的“对不起”中落了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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