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渐渐升至天际,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破微醺的云层,照耀着洛水,水面映出粼粼的波光。微黄的芦苇上凝着饱满清滢的晨露,破晓的凉风拂过,柔韧的苇叶纤然摇摆,叶上的露珠随之坠下,“大珠小珠落玉盘”,奏响了洛水畔一日之计的歌谣。
在这晨光初现的时刻,一艘乌篷船静静地驶过水面,停在了洛水之洲。划船的少女一袭素衣干净利落,一头乌发松松挽起,朴素而不失娇俏。她便是洛水镇上卖荇菜的孤女阿若。只见阿若敏捷地下了船,随后便沿着沙洲上被江潮浸湿的沙路,走向小洲中央的一处宅邸。未散的晨雾伴着秋草上的露珠,打湿了她的衣摆和鞋袜,她似乎浑然未觉,面色不改,步履依旧。说起来,阿若似乎和这座沙洲有缘,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来这里了,第一次是因为船遇风浪,第二次是为了救王雎鸟,如今,这第三次,却是想求那人为自己解惑。连日来,她每日都会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洛水被薄雾笼罩,她变成了一只雎鸠在水面上嬉戏,雾散了,河岸上站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他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可她却无法回应,也无法过去。醒来之后,梦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男子的声音却如同被刻入灵魂里。阿若不知这个梦到底代表了什么,她只是觉得那个男子对她很重要很重要。
走到沙路尽头,一座古朴肃穆的宅邸映入眼帘。太阳已然从东方升起,金色的阳光打在宅邸上,给这素朴之中添了几分柔和。阿若轻轻拭去额头和鼻尖的汗珠,又理了理自己的鬓发,这才缓步走上前去,扣了扣大门。片刻,一个小童开门出来,迎她入内。阿若一语不发地跟着他向大堂走去,袖子下,她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渐显。进入堂内,她略显拘谨地落了座,微微抬头,飞快地看了看坐在主位上用茶的男子,便又低下了头。男子手上动作略一停顿,直直看向阿若,阿若顿觉身上一阵寒意,微不可查地缩了缩脖子。男子见此,忙敛去了周身的气质,语气温和地问道:“阿若姑娘,你此行可是为解惑?”
阿若略带歉意地答道:“这……公子料事如神,可否请公子为阿若解惑?”
男子眉头紧锁:“姑娘可曾记得,当日送王雎回来之时,钟某的话?”
“阿若,阿若自然……”回忆起当日的场景,阿若尴尬不已。她当然记得将王雎送还与他时,他所说的话。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总觉得自己不能错过这个一探究竟的机会。
“看来姑娘是下定决心了。”男子双眸之中划过微不可查的失望之色,顿了顿,盯着阿若的眼睛说:“钟某当时说过,钟某略懂占卜之术,将来姑娘困惑之际可找钟某解惑,但要姑娘切忌只凭感觉行事。钟某再问姑娘最后一遍,姑娘一定要在今日就解惑吗?”
阿若坚定地回答:“是的!阿若不知顺着心意而行后果如何,但将来后悔也罢,可惜也罢,都由阿若自己受着,请公子为阿若解惑。”
“罢了罢了,总归还是阻止不了。”男子无奈地叹道。
一个时辰之后,阿若深思不定地走出了宅邸的大门,脑海里满是男子“在河之洲,不见雎鸠”的卜辞。她未曾注意到,身后的男子紧紧地盯着她的背影,满脸的怜悯之色。
乌篷船慢慢划离了沙洲,一只王雎飞到男子肩上,用黑色的鸟喙蹭了蹭他的发髻,男子摇了摇头,用手抚着它的背羽,歉意地说道:“对不起,这么久了,我似乎还是挽回不了什么,还是……帮不了你。”王雎侧头看着男子,层次分明的鸟瞳里倒映着男子俊朗不凡的面容,一滴灼烫的泪水落到男子身上。许久之后,王雎情绪低沉地飞走了,只余男子坐在堂上,手中握着那盏早已凉透的茶水。
是夜,心神不宁的阿若再次入了那个梦,梦境依旧被雾色笼罩,男子依旧看不清面貌,可她所化身的雎鸠却消失了,她努力融入梦境,却无论如何尝试,自己都只能以外人的视角旁观着这一切。阿若突然醒来,抬头看了看窗外,此时方至月上中天,启明星在夜幕上微微发出光亮。她睡意全无,只觉一阵凉意袭上心头,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贴身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阿若不解:为何梦中的男子还在,可自己心中却怅然若失?一杯冷水入腹,她渐渐回过神来,安慰自己:没关系,“在河之洲,不见雎鸠”说的只是“不见雎鸠”而已,只要梦里的“他”还在就好。虽这么想着,可她却觉得自己仿佛在不经意之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接下来的半个夜晚,阿若合衣入睡。可这次,她又入了梦,梦中只有被鲜血染红的洛水。她自梦中惊醒,辗转反侧至黎明。拂晓时分,她脸色苍白地走出茅屋,划着那艘乌篷船奔到洛水之洲,慌慌张张地跑到那座宅邸。扣门扣了半晌,她有过几面之缘的那个小童也没有出来,她再也顾不得礼节,急忙推门而入,可院中的桌椅厅堂都覆着一层灰尘,似在提醒她:这里已许久不见人烟。阿若心头一阵惊骇,脚下一个踉跄,难以置信地喃喃到:“不,不会的,这……这……”满面衰颓之色的女子苦苦挣扎着:“钟公子,阿若请求见您一面!”“钟公子,阿若求您了……”女子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响在沙洲上,一声盖过一声,似乎连庭前的苍松也为之所动,可那人从始至终并未出现。
良久,原本声声泣血的女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所呼唤的人也并未为之所动,只有满院的尘埃叹息着她当日的草率和如今的凄哀。
女子黯然离开沙洲,她早已精疲力尽、面若死灰。心弦一松,一口鲜血涌出,她便沉沉地倒在乌篷船上,血液顺着船上的凹陷蜿蜒滴入水中,她的脸色逐渐变得越来越苍白。王雎从远处飞来,一动不动地停在女子身旁,滚烫的热泪从清澈的鸟瞳滴滴洒落,凄恻沙哑的鸟鸣在水面响起,声声入心,催人泪下。许久之后,王雎的泪水染上了血色,颗颗滴到女子衣上,直至血泪流尽,它才在船上盘旋着飞向了那片沙洲。转眼之间,女子衣上的血泪已渐渐消失,脸颊上也慢慢有了血色,一缕阳光打在她的眼眶上,她轻轻蹙了蹙蛾眉,似乎略有不适,不久,便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但眼中却一片茫然,她看了看周围,惊讶地喃喃道:“我怎么睡在这里?”说罢,她便抚了抚眉心,摇摇晃晃地起身撑起了竹筏,乌篷船摇摇摆摆,在水面留下一道道波纹。
沙洲上,那座宅邸早已重新变得光鲜,一如女子解惑那日目之所见。堂前坐着那个她苦苦呼唤的男子,王雎静静地立在他的肩上,原本层次分明的鸟瞳早已昏灰一片。男子怅然地抚着王雎,面上一派苦涩:“我一直帮不了你们,但是这次,你又要再等五百年了,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扪心自问,王雎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它只知道,五百年前,为帮它挡散灵劫她才不得不入了凡间,五百年后,又是为救灵力尽失的它,她才被前世梦魇所惑。当年,她与它共同侍奉洛水神君座下,她本就是它的恋人啊!它多等五百年,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她不归位,它化形与否有何区别!它只是用化形的机会换她一世的平安罢了,何谈值不值得?若论值不值得,她为他挡散灵劫值得吗?它为她灵力尽失值得吗?甚至是神君,为了两个无足轻重的侍者做这么多,值得吗?值不值得,它不清楚,也并不在意。它只要知道,她还在,而它,还有机会和她在一起,这就够了。
王雎依旧一动不动,似乎并未听到男子发问,而男子似乎也并不想知道它的答案。金乌已升至中天,男子上挑的凤眸定定地注视着堂前的台阶。片刻,宅邸便不见了踪影,只余肩上立着王雎的男子静静地站在松间沙路上。渐渐地,沙洲上方的晨雾消散殆尽,男子和王雎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沙路上残留的脚印才知道这里有人来过。
洛水依旧波光粼粼,柔和的阳光映着岸边的芦苇和水中的沙洲,竟为这秋日的烟波添上了几分暖春之色。在悠悠岁月里,水雾散了又聚,芦苇黄了又青,洛水依旧荡着涛声,沙洲依旧苍松庭庭。洛水之滨,早已不知有多少划船的女子唱遍了“关关雎鸠”的歌谣,又有多少翘首的青年动摇了“君子好逑”的心旌,只是,他们谁也不知,看似平凡的洛水与看似木讷的沙洲,在千百年的风云变幻中,亲眼见证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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