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两三年了，那时候说要分手，你舍得吗？你真的可以说放手就放手吗？”季诚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李佳安偏着头站在阳台上看楼下来来往往的人，觉得恍惚又陌生。
李佳安很久不出声，又听到季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夜晚大风肆虐着，把路边的树吹得歪歪斜斜，卷起一阵阵沙土，也卷走了李佳安最后一丝想妥协的念头。
“可以。”李佳安用几乎不带什么感情的音调回答他。季诚，你其实也清楚，我们根本走不到那么远。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在这片沉默中李佳安隐约看到她和季诚站在一条马路的两侧，然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又不断拉远，拉远，直到最后两个人中间隔出了一个世界。
“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吧。就这样吧，挂了。”这是他说给李佳安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李佳安对待感情的态度变得很消极。她消极地恋爱，又消极地分手，伤口消极地产生又消极地愈合，最后留下深浅不一的疤痕。有时候李佳安在微博上看网友对“渣女”的投稿，心想，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成为这些投稿故事中的女主角。
遇到季诚的那天距离李佳安上一次分手刚过去三天。他们在全家便利店第一次相遇，那时候她正在买一包烟，季诚排在她身后等着结账。
“您好，一共23元，请问怎么支付？”店员问。她把手机解锁，刚想打开支付软件，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等一下”，然后把手伸进背包里掏了很久，最后分几次抓出一堆一元硬币。店员礼貌地清点完数量，刚好23枚。“欢迎下次光临。”
李佳安抓起烟走出便利店大门，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对她投去的带着好奇的目光。
季诚走出便利店的时候，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下意识向四周环顾了一番，然后惊讶地发现刚才那个用硬币结账的女孩就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抽烟。
她的五官不算精致但清秀，齐肩长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没有烫也没有染，安静地垂在脑袋两旁。宽松的纯黑色短袖挂在她看起来有些瘦弱的肩膀，下摆扎进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帆布鞋。
“年纪轻轻的也抽烟。”这是季诚的第一个念头。
李佳安站在树下，手指间的火光忽明忽暗，她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偶尔有风吹过来，扬起她本就凌乱地头发，她伸手去捋。感觉到有人拍了她的肩，李佳安扬了扬眉毛，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西装的男人，二十四五的样子，脸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褪去，但已显现出成熟的端倪。
“你好。”季诚开口问好。
李佳安脸上露出些许防备的神色，没有回答，把眼睛瞪大了一些，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季诚接下来的话变得有些磕磕绊绊：“刚刚你结账的时候我……我站在你后面，你可能没注意到……然后……我想，嗯，咱们是不是能……认识一下？”
他没怎么跟陌生人搭过讪，不知道是因为晚上聚餐的兴奋劲还没过，还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让他有了久违的心动的感觉，总之他一股脑地抛出这些话，然后感到莫名的快乐。
李佳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几秒钟之后她抬眼望向季诚。“李佳安。”她只简单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季诚。”大概明白自己这是被初步接纳之后，季诚笑着回应到。
后来的剧情并不复杂，他们进一步了解，一起吃饭看电影，牵着手走在大街，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李佳安二十岁，从很远的家乡跑到这里来上大学，喜欢形单影只。季诚二十五岁，本地人，学历不高，但踏踏实实也算找到了工作，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两个人，说不上多合得来，但刚在一起的日子，都还算开心。
他们十指紧扣站在海边，并不温柔的海风吹过来，冻得李佳安直往季诚怀里钻。季诚低头看着李佳安的后脑勺，好像一眼看到了五十年之后的生活，也会像这一刻一样幸福。
李佳安不爱说话。她有时候狡黠可爱，但有时候看起来心事重重。季诚最开始就有所察觉，但是刚开始沉浸在幸福里的人，总是会忽略那些细枝末节。
这有什么呢？两个人开心就好了。他们总是这样想。并不知道日后那些不起眼的问题会变成洪水猛兽，横亘在两个人之间，成为无法跨越的障碍。
“你又不说话了。”坐在甜品店里，季诚看着对面垂着眼安安静静的李佳安，微微皱着眉，有些疑惑。这个样子的李佳安总是让季诚想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她站在那颗树下抽烟的情景。
李佳安抬头，一边舀起一小勺提拉米苏蛋糕喂进嘴里，一边看着季诚，依旧很沉默。季诚觉得她的眼神很让人捉摸不透，带着几分疏离，总是让他处在即将要失去的慌张中。
旁边桌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孩笑眼盈盈，乐呵呵地说个不停，男孩作出应答，笑声克制但充满幸福。季诚不知道他们具体的交谈内容，但却可以感受到讽刺的甜蜜。他没有转头去看他们，他望着眼前总是沉默的佳安，没有头绪。
“为什么人总是有这么多话要说呢？”李佳安大概知道季诚在想些什么，她缓缓开口，语气有些失落，但依然努力保持一丝俏皮。
听到这个问题，季诚觉得自己眼前的画面都黯淡了。他感到喉咙有些干涩。“你是觉得……跟我在一起没话说吗？”问完这句话季诚马上后悔了，但他心底最深处，还是渴望着李佳安的答案。
“你明明知道，我跟所有人都没什么话说。我不爱说话。”接下来，两个人的对话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季诚还是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
“佳安，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问你话你总是要沉默很久，然后我再问第二遍，第三遍，你才给出短短几个字的答案。”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我没有读过大学，而你现在在这么好的学校，以后找的工作也肯定比我好，挣的钱也比我多。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所以我现在只有努力工作，更努力地工作，为了让自己配得上你。”
“可是你总是让我很害怕。你不爱说话，你也不像别的女生那么黏人。”
“……佳安，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虽然生活总是充斥着分分合合，但是李佳安最喜欢的，还是一个人度过的那些时光。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连身边的空气都很自在。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新的恋情摆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会选择接受。她好像隐隐有期待，又好像只是摊开双手接下生活给她的一切，平淡而无奈。
她对自己另一半的要求不高。从小到大，父母和自己的恋爱留下的一切教训，她都没有怨言地记在心里，然后在潜意识里渐渐降低对未来的期望。
父母私下里因为第三者激烈地争吵，表面上却还因为她的存在和和气气，她假装不知情，依然左手挽着妈妈右手拉着爸爸，有说有笑地出行。
感情刚刚萌芽的阶段，她和一个大两级的学长在一起，把整颗心没有顾虑地献出去，坚定地认为两个人会有未来。那时候她爱说话，总是喋喋不休。两个人不在一起时，她就不停地给他发短信。事无巨细。
春天柳树发芽，她想告诉他；喝到好喝的奶茶，她也跟他讲；天气转凉，她第一时间告诉他多穿衣；他压力最大的时候，她虽然也正面临很艰难的处境，但却收起所有的负面情绪，只把积极的一面展示给他，告诉他要对未来充满信心，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那时候她的爱琐碎绵密，以为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感情里他们可以实现相互救赎，她从不消极。直到她得知除了他的家人，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关心着他的人。不止她一个人每天坚持跟他说“早安”“晚安”，而他全盘接收，并予以回应。
她不露声色，只是在一个照常醒来的清晨，停下正习惯性给他发“早安”的手指，转而按下删除键。他的名字就这样轻飘飘地在通讯列表里消失了。
他发来新的验证消息。“你把我删了？”她面无表情地偏头盯着屏幕很久，然后点了忽略。他再没发消息过来。
她爱上悲剧结尾的小说，如饥似渴地看。她突然明白，执着于誓言里的未来，没有意义。她爽快地接受现实，那就是男人总会出轨，情侣总会分手。
“季诚，”李佳安开口，“我最羡慕的男女关系，是相敬如宾。两个人不说很多的话，但是彼此心意相通。有时候他们会在阳光充足的下午，一起坐在房间里看书。一个人困了，就枕在另一个人的腿上睡觉。”
人们因为孤独而想去谈恋爱，但李佳安谈了很多恋爱，每一段都只是让她觉得更加孤独。
“不可理喻对吧，我。”
季诚看着李佳安，她说完话又垂下眼，认真去舀一小块蛋糕，认真地喂进嘴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进来，一切看起来温暖而美好。窗外各色各样的行人来来往往，有的匆忙有的悠闲，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共享另一个人的悲欢。
我喜欢你，但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佳安。季诚悲哀地想。
走出甜品店，李佳安仰起头问季诚接下来去哪，她笑容依旧，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季诚很轻地叹了口气，牵起她的手揣进口袋。只是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意味着和解的笑容，其实是佳安的告别。
昏暗的放映厅里，因为昨天的熬夜加班有些累的季诚偏头安静地睡了过去，手依旧紧紧地牵着李佳安。
李佳安低头看向他们交错紧握的双手，心里既慌乱，又平静。她费了些力气，把手抽出来。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电影，随后起身离开。
季诚醒来时，佳安不在身边。他好像被雷批了一遭，想拔腿就跑，却又觉得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应该是去了洗手间。”他的心一边狂跳，一边想出安慰的可能。可无论怎么往好的方面想，他都似乎已经看到了结局。
电影结束了，而她没再回来。
回到公寓的时候，季诚没有开灯。他径直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九点多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人们带着目的来来往往，从一个地方奔赴另一个地方。可这一刻季诚觉得，自己不太看得清方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去了。前段日子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盛大的梦境，他觉得自己快醒了，但昏昏欲睡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
跟李佳安不一样，季诚的恋爱经历并不丰富。除了李佳安，他一共有两段恋爱经历，其中有一段感情走到尽头是因为女方嫌他的条件不够好，给不了她想要的物质生活。和季诚分手后不久，女孩很快在夜店认识一个公子哥，然后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宾利欧陆的副驾驶。
艰难的打拼让季诚把人情世故看得通透，他想要一份安安稳稳的恋爱，普通人的恋爱，然后细水流长。
想了很久，他还是拨通了李佳安的电话。接通后依旧是熟悉的沉默。
“你走了？”
“我们总会分手的，季诚。”大风呼啸着，模糊了李佳安的声音。
“从一开始你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在跟我谈恋爱？”季诚音调微微升高，显现出一丝愠怒。
“我只是觉得，现实总是如此。”
“你凭什么这样觉得，李佳安？那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那还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季诚觉得自己是真的生气了。
是啊，季诚。人们为什么恋爱，又为什么要结婚。我有时候看着那些挽手的情侣，就在心里想他们分手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景。和你拉着手走在街上的时候，我从来不去想以后，因为在我的心里，所有的感情都没有以后。我只知道专注当下，我害怕去看未来，季诚。
李佳安在心里想了很多，但依旧一言不发。然后她听到季诚努力抑制住怒气的声音：“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两三年了，那时候说要分手，你舍得吗？你真的可以说放手就放手吗？”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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